等宋绮年洗漱完毕,柳姨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念叨。
“赵先生说得对,这事你可别瞎掺和。三十万呀!你就算掏了一千块,也是杯水车薪。存折里那点钱,可是你为了开服装店辛辛苦攒下来的!最关键的是,张家已经破产了,这钱他们是还不回来的!”
宋绮年咽下喉咙里的粥,道:“你也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张家想必很难借到钱。做人,得和朋友有共患难之义。”
“呸!张家过去也没有和你同富贵过呀!那张俊生和你来往了这么久,转头又和那覃小姐卿卿我我去了。要放在我年轻的时候,男人到这份上了还不上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的兄弟可要提着棍子上门的!”
“眼看就要到1929年了。”宋绮年笑,“我们这辈人不讲究这个了。”
“是,你们是新青年。”柳姨不屑,“凡是老祖宗的规矩,你们统统都推翻。所以你吃了亏也有苦说不出!”
女仆四秀在收拾浴室,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探头附和:“是呀。自打那个覃小姐出现,张先生就不大上咱们家的门了。街坊里的婆姨都私下议论,说小姐您和张先生吹了。”
“我们又不是恋人,什么吹不吹的……”宋绮年口头这么说,舌尖却是一片苦涩。
宋绮年想起她扑救覃凤娇之际,张俊生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凤娇”,心头也是一阵堵。
危急时刻,才会情不自禁。
二女同时遇险,张俊生牵挂的只是覃凤娇。
人本性爱新鲜事物。所以年少懵懂时,初见的世面,初恋的情人,都最难忘。
覃凤娇又是张俊生爱而不得之人,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宋绮年在张俊生的人生里迟到了一步,错失良机。
“绮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柳姨道,“感情归感情,钱归钱。如果这恋爱谈得太伤钱,那就不划算了。还有……”
“哎呀,都这个点了!”宋绮年惊呼,“我得赶紧去店里了。”
“还要去店里?”柳姨惊呼,“你才熬了一宿呢!”
“昨天已经旷了一天的工,今天至少得去点个卯。”宋绮年急忙穿衣,“服装展二选的消息就这两日下来,我也得去看看。”
店里有制服,奶黄色的厚衬衫,过膝的黑色呢子百褶裙,配厚长筒袜和黑皮鞋。冬天穿着倒是暖和,就是很像教会女校的制服,古板得很。
老板原本给女职员设计的制服还有几分时髦俏丽,可老板娘看着不顺眼,硬是把衣服改成了这样的款式。
宋绮年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发誓,等她将来开了店,一定把店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为店里的活招牌。
“也真是搞不懂你。”柳姨抱怨,“咱家的铺子虽说赚不了什么大钱,养活我们主仆三个不成问题。你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做,却要送上门给人使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宋绮年感慨一笑,“人要追求梦想,怎么能不吃点苦?”
宋绮年的梦想,是做一名服装师。
小的时候,别的女孩得了洋娃娃,都去玩扮家家。宋绮年却是喜欢给娃娃做新衣。
老天爷给了宋绮年一双巧手,小小年纪就针线娴熟,随便一块布料到了她手里都能翻出花来。
等长大了些,宋绮年便开始给自已做衣服。
报刊上和时装店橱窗里的新装,宋绮年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服装设计师其实是西方的称呼,说白了就是“裁缝”洋气的说法。
西装裁缝这一行是红帮的天下,稍微讲究一点的顾客都不稀罕去别家做。宋绮年母亲恰好是宁波人,这姑娘便觍着脸将自已归作了红帮的一员。
而同其他手艺行当一样,小裁缝不跟在师父身后做十年苦工,就别想轻松出头。
宋绮年天资聪慧,但毕竟毫无从业的经验。于是她托了关系,拜在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西装裁缝门下,做了一名学徒。
那位李高志,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做中式衣衫的,名气不小。李高志有想法,看准了西服市场越来越大,专门跑去美国西岸拜师学艺,回来后以某设计师的弟子为招牌,在老店隔壁开了一家新店,专营西装。
他家资金雄厚,人脉通达,岳父又办了一份小报,整日为他宣传,名气很快就打响。
宋绮年其实不大看得起李高志做的衣服,觉得一股子匠气。
但是跟着李高志混的好处很明显:她可以进入这个行业里的社交圈,学习正规的制衣技术,了解行业规则,结识名媛贵妇——这些女土们都是各家争相争取的客户,也是宋绮年将来自立门户后的衣食父母。
李高志手下的学徒有好几个,宋绮年并不是特别的。最初的时候,店里那些轻松又出风头的活,是轮不到宋绮年去做的。
不过宋绮年机敏善变,又能吃苦。这姑娘心底对成功的渴望让她就像一匹饿狼,一见到机会就紧咬不放。
今年盛暑那阵子,水泥汀路上的太阳晒得死狗,学徒们都不肯接出门跑腿的活儿。只有宋绮年挺身而出,顶着三伏天的太阳,给客人上门送货、量身试衣。
她人美嘴甜,擅长察言观色,逢迎的手段又恰到好处,女客们都很喜欢她。
等到秋天来临,宋绮年晒黑了一圈,资料也搜集了满满一柜子。
各大布商的产品行情,布料的门道,配饰品和鞋帽师傅,百货公司的销售部人员信息,城中高门大户里太太小姐们的喜好和绯闻……
所以纵使活计琐碎繁重,又要忍受东家的挑剔和同僚的排挤,宋绮年依旧觉得这份工做得不亏。
“不会熬太久的。”宋绮年匆匆朝外走,“我要是能被服装展选中,肯定不会再在李家干下去。要没中,过些日子攒够了资历,就去应聘凤翔的初级裁缝。”
柳姨才懒得管这些,她只追在后面:“好歹喝一碗粥再走呀!”
可宋绮年已噔噔地跑远了。
“真是的。”柳姨忿忿回了屋,“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有福不享,就爱吃苦。那么多门当户对的男孩子不看一眼,偏偏喜欢那中看不中用的张俊生。”
四秀小心翼翼道:“小姐说张先生善良又高贵,像古代话本里的贵公子。而且张先生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和气,给小费也大方。”
“女孩子怎么总喜欢什么贵公子?”柳姨嗤之以鼻,“现在张家没钱,你看他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