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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小说>无端却被西风误 > 第56节(第1页)

第56节(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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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长公主进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她素来地位超脱,问一问宫人,就知道今日官家回来之后,径直去了翠微宫,连去椒房殿见一见皇后都没去。

这样宠爱淑妃,难怪中宫心中不稳,总是这样,一处动,就处处动,太傅当年早早教过,为君者最要稳,平和中正,因为一点动荡,落到下面就是地动山摇。

京中流行南戏已有大半年,终于也传到宫中,淑妃机敏,立刻就排了个戏班子,拣宫外最时兴的新戏排演起来,今日正好借机邀官家来宫中坐坐。谁知道没多久外面就通报,长公主殿下驾到。

官家连忙让人都退下,自己扫了一眼镜中,理了理自己的翼善冠,他见到这个姐姐,总有点不自在。

也是愧疚,也是崇敬,所以加倍地想要补偿。她的下嫁为的其实是他,所以后面英国公府的惨剧也多半该算在他头上。

长公主进来,给官家行礼,官家自然是让免礼的,又和淑妃见礼,淑妃倒机灵,主动上去抢先行了礼,又借口去看茶点,避让了出去,让他们说话。

宫女上来倒茶,长公主落座。倒是官家先主动与她寒暄,问道:“阿姊从哪来?”

“有些事耽搁了,所以一天都在府中处理。”长公主淡淡道。

“怪不得花信宴不见阿姊。”官家端起茶来喝,氤氲的烟雾中,似乎仍然是十九岁那个气质阴郁的青年,就算用心机,也是优柔寡断的模样。父皇当年就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怕他守不住江山,所以一心扶晋王上来。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父皇身体不好,今日江山归属,倒还真有几分悬念呢。

但二十年过去了,他老了,她也老了,这宫廷的日日夜夜如此漫长,时光仿佛凝滞不动,宫殿也总是旧模样,总让人疑心他们仍然困在当年的皇宫里,从来未曾走出来过。

她向来是三个人里最果决的一个,不然他也不会做了官家也仍然叫她阿姊。

“听闻圣上要去春狩?”她也端起茶来,不紧不慢地问道。

官家的脸上有瞬间的尴尬,做帝王固然是百般好,但明面上总归是不自由,因为动一动都劳民伤财,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对春狩的兴致勃勃,但官家自己却不能承认这一点。

陈大人大概也不知道,她一句话就差点把整个春狩问没掉。

“也是钦天监说,今年春天天气好,再者也辛苦了大半年了,所以想去猎场松快松快。”官家自己也觉得心虚,所以先拉钦天监出来挡一挡。

长公主听着也想笑。

他倒坦诚,纵使自己也觉得不像话,还是如同当年一样。

他们之间,从来是不需要谎言的。

“春狩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辛苦了一年,圣上正好去求个好兆头。为的是边疆战事不要再起,百姓安居乐业,想必他们也没什么话说。”长公主淡淡道。

御史台那些人,也有点过分嚣张了。若是修三大殿那样的事,劝一劝还犹可恕,连个春狩也管起来了,只怕真是忘了这天下姓什么了。也是如今官家脾气好,若是父皇当年,只怕早杀几个来教教他们什么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

但脾气好也有脾气好的好处,就像现在,因为她开了头,他自然就会意接话,甚至顺着她的话道:“有魏侯爷在,自然是安稳的。”

长公主笑了,道:“圣上说得是。”

帝王也有许多种,有父皇那样英明神武的,自然也有他这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虽然灭起臣子的九族来时也未曾心软,但总归是行事更委婉柔和。相比之下,不管是她,还是老七,当年都比他更刚直。

不然老七也不会折在诏狱里,过刚易折,过柔则靡,是书上的古理。

而他也确实过于靡徒了点。做夺嫡的皇子时固然好,做君王就有些失了尊贵。

“听闻有人动摇军心,又是在花信宴上,阿姊可自定之,不必经过宫中。”官家主动道。

长公主听得只想笑。

都是读过史的人,这句话也颇有那句“君可自取”的风范了。

她也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又问道:“听说阿偃换了太医,究竟如何,怎么又说病了呢?”

阿偃是赵衍泽的小名,她问侄儿的脉案,他竟也心虚,搪塞道:“不碍事。就是出宫去了沈家一趟,冻的,多养养就好了。”

那叶家的女孩子,借市井人的口,说他刻薄寡恩,真是说绝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推了几人出来背黑锅了,钦天监,沈家,还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那一列。

长公主也懒得点破他,只是起身道:“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想着,陛下春狩的时候,能让阿偃一起随行呢。记得当年父皇还在的时候,每年春狩,我,陛下,阿七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让太后娘娘好生担心呢。”

她提起当年,官家顿时眼睛也亮了,他们都老了,钝了,眼角也都有了皱纹了。这宫廷熏人的暖意,和无上的权力,像污水一样浸泡着他们。所以想起年少时跟着先帝去春狩,因为要表现,要显得勤勉,显得英勇,显得孝顺,所以早早赶在天亮前去皇帐前伺候,每一句答话,每一个抉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皇子们,随时准备抓住他这个太子的一个错误而大做文章,如同一群饥饿的鬣狗,随时准备围上来将他们三人分食殆尽。

那感觉如同头顶悬着利剑,没有人经过那么巨大的压力还能一切如常的。他们只是各有各的伤疤,有人在身体上,有人在心里。

但人就是这样容易适应,二十年后,那早春寒冷的凌晨仍然在他们心中留下烙印,他不必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浑身紧绷寒毛倒竖的状态,也记得卯时的清晨里,冬日的冷风被吸进胸腔的感觉。

光是回忆那感觉,他都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过来。

“是呀。”他终于坦诚承认,有些雀跃地道:“朕也是这样想着,才觉得今年该好好春狩一场。”

从她进门,这还是他第一次称朕,到底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长公主并不觉得距离感,反而有些想笑。有什么好意外的呢,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知道有这一天了。生在帝王家,她早早就知道,皇位上坐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也不是自己的兄弟,只会是个怪物。

否则他为什么推出钦天监和沈家,却就是不肯推出陈家来给她发落呢?

但这是她和阿七一起养起来的怪物。阿七过刚易折,没能看到这结果。只剩她一人品味这胜利的果实。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有愧疚,想补偿。但再多的愧疚也有用尽的那天,就像他对阿偃,极尽宠爱和怜悯,却一点实权不给,不然阿偃何至于要亲至沈家才能替那个沈家的女孩子撑腰?

他不想动陈家,她就不动。但她不是二十来岁了,她也不是多病的侄子,她是这个王朝唯一的长公主,先帝嫡女,在权力中长大,在权力中守寡,也在权力中出山。这京城忘掉了她的名字,以至于一个新贵陈家也敢挑衅她的规矩,但没关系,她会让他们想起来。

补偿是君对臣的事,她需要提醒他,她也曾是他的盟友,她,老七,他,三个人,曾经在夺嫡之战的狂风暴雨中结成最稳固的联盟,远在中宫成为皇后之前。皇后不会明白的,君王是没有家人的,夺嫡时,兄弟,姐妹,叔伯,甚至父亲都不再可靠,都可能是要你命的敌人。

如同在一片风波险恶的大海上,驾驶一叶小船,四面群敌环伺,不知道什么时候铺天盖地的浪打过来,血缘,亲情,情爱,忠诚,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和自己在同一条小船上的人是可靠的,因为上了船,就注定和自己赢,或者一起死,没有别的出路。

经过那样凶险的夺嫡战,就不会再有别的家人了。二十多年过去,她仍然常常梦见自己仍是那个公主,在父皇膝下竭力扮演让他骄傲的女儿,要英气要尊贵,却又要随时臣服于皇权,孝心虔诚,她常常觉得自己就是被两匹马拖着头和尾,仿佛要被撕裂了,又似乎走在独木桥上,略偏向哪边都要栽下去。他应该也会常常梦见做太子时的生涯,是储君,也是世上最尊贵的人质。

就像老七当年在诏狱中,用了重刑后又陷入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时,还记得招供,咬死:“所有事情与东宫无关,是我一意孤行。”

而老七如今不在了,他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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