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到了还债的时候,老太君也只觉得棘手。
吴嬷嬷连忙上来说和,赔笑道:“二小姐别生气,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就是当年一家子闹了不愉快,也总要过去的,舌头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姑娘如今是贵人了,哪有跟自己娘家人置气的呢?传出去多让人看笑话呀?”
凌波只坐在太师椅上冷笑。
“叶大人宠妾灭妻的时候不怕人笑话,放任潘姨娘克扣虐待我们的时候不怕人笑话,我如今怕人笑话了?那我也太软弱了。”她只淡淡挑眉,冷笑道:“况且嬷嬷也说得好,贵人哪怕人笑话呢,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我莫名其妙没了父亲,自有满京夫人替我描补去,不然,也算不得贵人了。”
她一句话说完了这世上攀高踩低的真相。也是她们姐妹的血泪经验,这世上哪有什么正道可言。权势才是硬道理,就算在自己家没学会,卢文茵也教会她们了。
吴嬷嬷哪里不知道这冤仇难解,但也只能赔笑劝道:“姑娘是最聪明的。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又是自己家人,人生一世,至亲不过父母兄弟姐妹,老爷也是受了潘姨娘的糊弄,如今已经醒悟了……”
“至亲是父母没错,但要是父亲对不住母亲呢?”凌波只冷冷反问:“那我只能选一边站了。没有父亲连同别人逼死母亲,还把父亲当亲人的道理吧?那置我母亲于何地呢?况且我没记错的话,叶大人也不认我这个女儿,为了不认我的叶大人,辜负了自己母亲的冤仇,这不是比禽兽都不如了?”
要论争辩,恐怕叶家还没人是她的对手,放手京中也难有人匹敌。她向来是如刀切豆腐,所向披靡,吴嬷嬷也是精于世故的老嬷嬷,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叶老太君也只能咳嗽着开口了。
“当初的事,是仲卿错得太远了,我也有错,没有主持公道。如今他也悔过了,已经把潘姨娘发落了,仍旧做妾,如今那边院子都不称她作夫人了,也让她去你娘灵前跪着悔过了……”
别说凌波,她身后的小柳儿和杨花都听得直撇嘴,杨娘子倒还沉着,罗娘子已经忍不住要开口了,但凌波一抬手,她就不敢说了。
凌波不紧不慢地打断了自己祖母的话。
“咱们不是在买菜,老太君也不必和我讨价还价了,听着怪可笑的。”她只平静看着叶老太君:“这家里的主人,从来就是叶大人,潘姨娘不过是他的一把刀而已。没有潘姨娘,也要有张姨娘王姨娘。怪只怪我姥姥姥爷上了媒人的当,没有认清叶大人狼心狗肺的本性,把我母亲嫁了来。论理,叶大人虽是探花,当年为他的职位,我母亲也拿出嫁妆里的一千银子为他上下活动过,更别说之后每一次升迁、办席招待同僚、拜谢师长上司……只可怜我母亲十多年,养出这样的中山狼来。我母亲的命债,我就不问你们要了,只能怪林家的女儿身体不好,上了你们家的当,为你们生儿育女。我只要叶大人把这二十年的荣华富贵还回来就是了。”
她虽然说得平静,但提及母亲,眼角微红,手也控制不住地在颤抖,明眼人都看得住,这是丝毫没有挽回的可能了。
吴嬷嬷仍在搜肠刮肚找说辞,叶老太君已经面如土色,坐在床上一言不发了。
叶凌波看她这样子,只当她要维护叶大人到底,冷笑一声,振衣起身,准备离开,却听见叶老太君道:“你铁了心要惩罚,却没有奖赏,也不是御人之法吧。”
满屋仆妇都不知道老太君的意思,只有叶凌波眼神一动。
叶老太君不明说,她也不明说,只冷笑道:“我也知道,老太君想要的,无非是家族荣耀,叶家虽然没有嗣子,但有我在,燕燕以后招赘在家,榜下捉婿,保住叶家的祖业门第,是没有一点问题的。但要是让叶大人安安稳稳地留在这里,享受我娘没有机会享受的一切,以后做老太公,我是受不了的。不如叶家就终结在我这一代,将家业散了,该给姐妹陪嫁的陪嫁,该送回林家的送回林家,也算我娘亲养我一场,我送我娘亲的一份礼物吧。”
叶老太君教她御人之法,她立刻学会了,说了奖赏,也说了惩罚。叶大人如今是没有儿子的,要从宗族过继儿子是自然的,但她身为国公府夫人,又有长公主殿下在,随口一句,就能让叶家过继不成,散尽家业。甚至不用明说,只用略提一句,自然衙门中有无数人帮她去做。
相比之下,只有燕燕招赘,继承门户,是唯一的可能。
话已至此,叶老太君也没有其余话好说,只能道:“二姑娘想的固然不错,但清澜和燕燕未必如此想吧。”
“老太君不必担心,我们梧桐院自会商量,老太君只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凌波淡淡道。
吴嬷嬷还没听懂内情,还上来敬茶,赔笑道:“姑娘到底喝一杯茶再走吧。”
凌波却只看了看茶,没说话,还是她身边的小柳儿答道:“国公爷也知道咱们家的状况了,嘱咐过小姐,不要喝外面的茶。”
其实裴照倒没嘱咐得这么详细,宫廷中这种事多,普通臣子家还是少。但拿出来恐吓一下他们倒是不错的。毕竟老太君连只有惩罚没有奖赏都说出来了,真发了狠,毒死凌波,也不是不可能。
叶老太君只惨淡笑:“二姑娘防范心也太重了点。”
凌波也笑:“倒不是防范,我不在外面吃喝,也是为大家好。否则要是出了点什么毛病,连累府里被查,那才真不体面呢。”
一句话说得叶老太君脸色灰白。都说凌波不像清澜,也确实不像,清澜可说不出这样威胁的话来,凌波看似说不喝,其实在说:如果我一时兴起,喝了你家一杯茶,回去生个几天的小病,不怕国公府不查翻你阖府上下。什么叶大人潘姨娘,到时候无罪也是有罪了。
这才是真正的威胁。
凌波在叶老太君面前说完,回去把清澜和燕燕叫住了,也不避着阿措,一起围坐在熏笼边,把自己和叶老太君的对话原原本本跟她们说了,道:“现在我看老太君是准备自己出手惩治了,我也和你们商量一下,这个安置怎么样?清澜肯不肯?燕燕呢,愿不愿意承嗣招赘?其实也只是顺口答应老太君一句,以后招不招赘另说。他们家对娘出尔反尔,我们对他们出尔反尔也没什么。”
但燕燕可来劲了,立刻道:“那我就要承嗣,我要留在梧桐院,不然我藏的宝贝被人挖去怎么办呢。”
凌波只嫌弃地看她一眼,专心看清澜。
清澜笑了。
“这样就很好。”她拉着凌波的手道:“不过最好等你大婚后再做,不然怕影响你的名声。况且总依靠殿下也不好。”
凌波只洒脱地一挥手。
“等不及了,忍了八年的仇了,一天我也等不了了。怕什么影响名声,裴照的名声很好似的?英国公府的公案都能翻,咱们家算什么?长公主殿下用你的人情还没还呢。我就要现在报仇,正好看叶大人和潘姨娘的好下场,跟我成婚一起,这才叫双喜临门呢。”
众人顿时都被逗笑了,清澜也拿她没办法,道:“那好吧,我正好明天去寺里看看娘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她。”
因为潘姨娘一场大闹,不让叶夫人葬在和叶大人合葬的墓穴,因为她日后要合葬,不想被主母压一头。于是叶夫人葬在叶家另一处墓地,清澜又在寺中给叶夫人供了长明灯,请了个姑子年年抄经打醮,姐妹们想母亲了,都是去寺里祭拜。
“那我也去。”凌波道,问燕燕:“燕燕去不去?阿措呢?你还没见过我母亲的画像吧?”
“燕燕给我看过一张,和我姑母长得像极了。”阿措道。
“是的,林家的女儿都是美人,只是身体实在不好,我娘生了三个,所以比姨母还走得早些……”凌波也有些失落,所以更要逗清澜:“怎么姐姐今天倒这样干脆,我还以为你要饶过叶大人呢?”
“以德报怨,以何报德?”清澜但凡说到严肃的事,总是这样正色:“何况他上次威胁要赶你出去,已经不算我们的父亲了。就是娘在这,也是一样不会原谅的。”
凌波把头靠在她身上。
“要是娘在这就好了。”她从来好强,也终于垂下眼睛来:“她见到裴照,一定很喜欢。她最喜欢会开玩笑的人了……”
“不要紧的,娘一定都知道的。”清澜反握住她的手,一手揽住了燕燕,道:“你看今日我们有这样平安团聚的时候,一定也是娘在天上悄悄保佑我们。”
“还有姨母!”燕燕见阿措沉默,拉住她的手道。
阿措不由得笑了。
“是,还有姑母……”
她眼泪浅,一面说着,一面眼泪就下来了,清澜眼睛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