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女孩子十四五岁订婚也是常事,但京中世家都疼女儿,常常在家留到十七八岁,到花信宴上才相看订婚的。也是为了女儿考虑,早早定了亲事,万一女婿出个三长两短,对女儿也不好,没了回寰的空间。
所以京中世家的小女孩子,反而比寻常百姓家的还天真幼稚些,没心没肺的模样。其中不知道为什么是以叶家的小女儿燕燕为首的,其实燕燕生得漂亮,又可爱,一团憨气,却又是极有福气的模样,长辈夫人都喜欢她。只是看叶家长女迟迟未嫁,有些迟疑,不然有几个夫人也想定下她的亲事了。
这群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自然是燕燕那帮小女伴了,今年的花信宴热闹,上了十七八岁的小姐们暗流汹涌,她们倒乐得自在,还跟孩子一样玩乐,横竖今年是大小姐们的战场,暂时轮不到她们。
长公主家的宴席上,夫人小姐们听戏,喝茶吃点心,她们却跑到庭院中玩雪,一个个冻得脸通红,又笑呵呵跑回来,叽叽喳喳小鸟一样的,正是和燕燕玩得好的郭月奴倪霜霜等人,其中又以陶梨儿最为胆大,陶家祖父是官家当年做太子时的太傅,现在清贵得很,她从小赴宫宴,什么也不怕。女孩子们一边跑进来一边笑着抖斗篷上的雪,正撞见崔景煜站在厅中回话。陶梨儿一马当先,也不害怕,看了他一眼,立刻回去女孩子堆里,朝魏乐水耳语了几句,催促道:“你去跟他说呀。”
众人这才看到原来魏乐水也在小女孩子们中间,被陶梨儿催了,红着脸上来,朝崔景煜道:“景煜哥哥,你教我们怎么滚雪球好不好,我们滚的老是不圆。”
这话一出,夫人们顿时都笑了,崔景煜也笑了,道:“好,我带你们去滚一个圆的。”
他这一笑简直是冰消雪融,高大的身形带着一堆女孩子,简直让人心都融化了。但夫人们难免警惕——魏夫人不是想把魏乐水嫁给崔景煜吧,不过也不怕,正是要拆散镇北军的时候,侯府和侯府联姻,官家也不会允许的。
但崔景煜对魏乐水还是不错的,真就带着女孩子们去了庭院里,教她们怎么滚雪球,不能只顾着推,两边也要滚一滚,否则容易滚出个圆柱模样的。庭院雪薄,滚着滚着没雪了,女孩子们正七嘴八舌想办法时,崔景煜在旁边的侧柏树上踹了一脚,顿时又纷纷扬扬落下来许多。
“好啊,我要去告诉殿下去,就说侯爷无礼,踹了府上的树。”卢文茵笑着道。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卢婉扬出来了,侧柏的叶子碎,积雪一时落不完,仍然如飞絮般在空中飘,卢婉扬双手放在白狐皮筒子里,穿的是大红羽缎,白狐肷镶边,更显得面如美玉,垂着眼睛,眼尾淡扫胭脂,鬓发如云,昭君套衬着肤色,清雅又精致,在雪中如同仙女。
然而崔景煜只是抱着手臂,淡淡道:“陈少夫人说笑了。”
“听闻北疆极寒,大雪封山,三月不停……”卢婉扬也轻声开口,她极纤细,和崔景煜穿着玄色锦袍的高大身形一同,恰如戏中的初遇。
但不巧,那堆女孩子中的一个正和朋友打闹着,倒着跑,直往崔景煜身上撞过来,打断了这一切。
第32章刺伤
崔景煜反应也快,并不给她撞上来的机会,直接把她拦住了。原来正是燕燕,她正和陶梨儿互扔雪球,被崔景煜抓到,一点不慌,还笑嘻嘻朝他做鬼脸。
“看我的。”陶梨儿又朝她扔来个雪球,被崔景煜接到了。
“你还玩,人家在唱大戏呢。”燕燕嫌弃地朝陶梨儿道。
“唱什么大戏?”陶梨儿一点不怕,还凑过来看。
“雀屏中选,楼台会!”燕燕嚷完,立刻就要跑。
雀屏中选和楼台会都是男女定情的戏,也是夫人们刚刚取笑魏禹山的戏,燕燕学得倒快,可惜动作不快,立刻就被崔景煜抓住了衣领,拎了回来。
崔侯爷的脸色一沉,还真挺吓人,陶梨儿都不敢闹了,只见崔景煜冷着脸训燕燕道:“你也不学好?”
“我说的是实话嘛!”燕燕皮厚得很,见他眼睛一眯,像是真生气了,立刻抱着头大叫道:“姐姐救我!”
她自然是一直站在廊下的,但不涉及她妹妹的事,她如何肯出来?
崔景煜站在雪中,看着叶清澜如同被燕燕召将飞符一样,走下台阶来,当这个救兵。
崔景煜心中有气,况且卢家姐妹也并没有眼色,不知道走开,他于是拎着燕燕,朝外面走过去,这下她可急了,立刻提着裙子跟了上来,也顾不得淑女的步态了,只跟着崔景煜走出庭院的月洞门,到了外面的回廊里。
崔景煜拎着个燕燕,仍然比谁都走得快,她急匆匆跟在后面,几乎小跑才跟上,刚走到无人的幽静回廊,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叶清澜停不及时,直接撞在了他背上。
崔景煜把她捞了起来,仍然是纤细腰肢,比四年前更瘦了,她却等不及站稳就往后退,宁愿狼狈地扶住了廊柱,也不愿意和他多接触。
“失礼。”清澜自然什么时候都礼节周全:“请侯爷把舍妹放下来吧,小孩子淘气,说错话也是有的,请侯爷海涵。”
崔景煜的眼神立刻就冷了下来。
但不等他说话,燕燕立刻嚷了起来。
“我又没说错。姐姐,我看见他和卢婉扬说话了。”燕燕理直气壮:“卢家姐妹都是坏人,天天欺负清澜姐姐,你还和她们说话,我以后不叫你姐夫了!”
清澜的脸立刻就红了,她鲜少有这样失措的时候,所以慌起来才比什么都好看,面色如红霞,什么胭脂都没有这样的颜色,立刻抿紧了唇,训斥道:“燕燕,不准胡说!”
在她,这已经是最严厉的话了,反正她这两个妹妹是她心尖上的人,什么人什么事都要为她们俩让步。不然,也不会训了一句之后立刻把她拉到身后,朝着崔景煜道歉道:“小孩子糊涂,童言无忌,请侯爷不要往心里去,我并没有这意思。”
“是吗?”崔景煜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问道。
他能封侯,战场受伤并不少,但哪一刀也不能像她这句话一样刺伤他。
她也抿紧了唇,她总有这样的神情,明明握着刀的人是她自己,却仿佛那把刀刺在她身上。
“侯爷如今并无婚约,是自由身,要与哪家小姐说话,与哪家小姐定亲,都是侯爷自己的事。”清澜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道:“与我无关。”
燕燕是小孩子,才喜欢玩雪,其实玩雪玩多了,手会很痛的,手被冻伤过的人才知道,原来麻木可以和痛并存的,那感觉像灵魂飘在上方看着这一切,一边觉得痛,一边又平静地旁观,像看别人的故事,爱与恨都是过去的事。
她不是聋子,刚才站在廊下,该听的话都已经听到了。卢婉扬为他去看了《北疆风物志》吗?是为了找个话题和他搭讪吧。她也曾看完所有关于北疆的书,所以不用问他就知道,边疆大雪封山,是极恐怖的事,如同神话传说中的大灾荒,所有的人都变得如此渺小,只能在御寒的居所里苦熬。
这场大雪永远不会停。
但那也没关系,她是叶清澜,京中三十九家能举办花信宴的世家小姐里,她也是最合乎规矩的那个。她演练过所有的场景,无师自通所有的回答,什么也不会让她失措。
除了他的不放过。
就像此刻,他并不接她两清的话,只是冷冷道:“是吗?刚刚燕燕可不是这么说的。”
“燕燕是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世上的事不是一成不变的,”她平静地道:“但没关系,我会慢慢教她的。小孩子总是要教才会长大,侯爷也会教好禹山的,不是吗?”
她是最会京中规矩的,自然也会一层话里藏着一层话,崔景煜知道她说的是——魏禹山也曾念念不忘当初的事,冒犯了我,我不也没有计较吗?所以你也不该计较燕燕吧?
“叶小姐当然觉得这是冒犯。”崔景煜语带嘲讽:“毕竟叶小姐最知道什么叫人心瞬息万变,燕燕也不必向别处学了。”
她被刺伤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仍然是那样垂眉敛目的神色,但睫毛有瞬间的颤抖,唇也抿起来了。他在北疆无数次梦见过这场景,也许像魏帅说的,战争真的会磨损一个人的心性。他曾经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但此刻想的竟然是究竟哪句话最能刺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