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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第1页)

芸香微微摇头,是想说些天意弄人,不必在意的话的,只是他的话勾起了一些她以为早已模糊淡忘的记忆,让她一时有些发怔。

她确实是怨过他的,但着实谈不上恨,况且那时候不仅仅是他,她怨天、怨地、怨过所有的人。她怨爹娘为什么把她卖了,以至她给人家为奴为婢任凭摆布;怨大爷大奶奶怎就不能容她在身边安分守己地做个丫头,直到岁数到了出去嫁人,那样她便没什么能和二爷接触上的机会,纵是遇见借尸还魂的事,也不会有机会跟二爷扯上关系,甚至也根本不会发生被砸了头的事;怨老太太和冬梅姐,怎就不信她是身不由己,不信她是被借尸还魂了;怨二奶奶凭什么把满腔怨愤委屈全都撒在她的身上……

更怨二爷,怨容少卿,只因为她“抢回”了自己的身子,“挤走”了他的所爱,他怎么就连从前那些年的情分都不念。即便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不是他孩子真正的“娘”,可好歹她历了一个昼夜的折磨帮他生下了儿子,他怎么就那么吝啬于给她一丝丝的怜惜与同情,吝惜于给她哪怕只一句关心或是宽慰的话,任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承受二奶奶的那些欺辱与冷嘲热讽。

只是,那从前种种早成前尘往事,即便如今想起当日那些委屈,也早没了那些哀怨与自怜,不过是人生中一段经历罢了。

容少卿看着芸香沉默不语,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有些话想说想解释,却又觉得为时已晚,也无从出口,甚至有些话,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也终觉难以启齿。想了想,也只道:“我后来去找过你,只是王氏如何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去向。天南海北,人海茫茫,没个头绪线索,也不知该去哪儿找……没多久家里便出了事……你该也听了些内情,我爹死了,大哥被打断了腿,容家那时候一团乱,我在里面也帮不上忙,便也没脸再说让他们去寻你的话。况且那时容家前路未卜,说不准哪日便有更大的祸事。我那时想,你离开容家,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或许会过得苦些,可起码不用终日担惊受怕,不用担心哪日便有牢狱之灾,甚至掉脑袋。”

容少卿言辞恳切,带着深深的愧疚,芸香给了他一个释怀的笑容:“前事不提,爷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我从容家出来……也没受什么苦,便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也早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谁还能保证一辈子不遇难事呢……况且爷也见着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从前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如今是有爹有娘有儿子,没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

芸香是在给容少卿的内疚解心宽,只这话落在容少卿那儿,却只有一个“从前无依无靠”入耳入心。

他本该是她的依靠,却让她过得“无依无靠”。

芸香望了望外面的雨,不大,却淅沥沥地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她把笔墨纸砚收好,问容少卿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的,咱回吧,我带了伞。”

容少卿起身从芸香手里接过袋子背上,两人各擎一把伞,出了这座小庙。

街巷上满是雨水积淤的水洼,两人慢慢行来,绕着水坑泥泞,并不好走,芸香却觉得脚下的步子反倒轻盈。

这段时日,两人一直默契地避而不谈那段往事。假装两人的关系就是更早在容家那些年,他是那个没什么架子,不分主仆,偶尔闹闹脾气的少爷,她也还是那个因老太太喜欢看重,而敢把自己当个姐姐,与他直言“说教”或打趣的丫头。

只是即便不提,两人之间也总会在某个时刻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有着嘉言这么一个孩子。甚至因为故意回避,还常会有些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今日两人终于面对面地说起往事,虽也不过三言两语,也能算对旧事做了了结。

心中有种坦坦荡荡的清洌,以至快到家时,芸香开口问了容少卿她曾经的疑惑,“爷,有件事……”

“嗯?”

“爷当初凭什么信得我的话?我和腊梅姐从小就在一处,她尚不信我说的借尸还魂一事,爷怎么一下就信了?”

似是没料到她胡突然问了这个问题,容少卿停下脚步怔了怔,迟疑了片刻,答说:“是不是一个人,亲近的人,总能感觉出来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像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未再多说,撑着伞继续往前走。

芸香初时觉得莫名,他这答了等于没答,还是没说明白。腊梅姐和她不分彼此,情同姐妹,明明更亲近才对。只一转念,又觉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尴尬,他说的亲近的人,该是闯进她身子里那个她,至于他二人的“亲近”,自然也别有深意了。

第二十三章

虽然容少卿有意隐瞒,但因他婉拒了程捕头帮忙寻来的差事,不想干爹娘对他误解,芸香还是将他手上的病症告诉了陈氏夫妇。况且容少卿执意不跟她一起去药铺请坐堂大夫给诊治,只好请大夫来家里看,如何也瞒不过老两口儿。

陈氏夫妇听了有些吃惊,啧啧说难怪。陈张氏听了症状,说多半是风湿,直问容少卿是怎么个酸胀法,是不是清晨起来会严重些。

因被知道自己手抖的事,容少卿多少有些窘迫,答说倒也没那么严重。

陈张氏郎中似地说:“那便不碍得,你年轻后生,没什么大事,只管按方子吃药便是了。”说着还给容少卿讲起自己的风湿病来,“我便是年轻时未在意,结果落了病根儿,我那时候可比你严重得多了,阴天下雨时骨头节儿跟蚂蚁啃似得,又酸又胀痛,即便不是阴天,这双手每日里也难受得紧,由是清晨,手指头僵得都不会曲弯,得到了晌午才好些,那时候天天晚上得泡在热水里才舒坦。”

“你看现在……”陈张氏把手摊到容少卿面前,灵活地翻覆攥拳给他看,“虽说偶尔还是会犯,那也是因为岁数大了,老人病。你别耽搁,趁着年轻不严重……我说你一句,你别不爱听,你这手抖多半是喝大酒喝出来的,这风湿啊就不能喝酒……”

芸香请了大夫来家中诊治,陈张氏从旁也是这一套说辞地念着。大夫捻着胡子笑说您这是久病成医了,又转问容少卿从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只因看着他皮白肉嫩,不像受过什么苦,怎的年纪轻轻便有这毛病。

容少卿尴尬不语,芸香也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却又是陈张氏快嘴地拿话岔开,说起容少卿喝大酒的事来,要大夫跟他说说自己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喝酒喝得手抖。

大夫听了这话便把刚刚的话放下,“喝大酒确是不该,便是身上没毛病,常喝大酒也是伤身的。有些人是大酒喝多了,一旦断了,也会有手抖的毛病,婶子这话说得还是在理的,酒这东西,偶尔小酌无妨,多喝总是伤身的。”

陈张氏啧啧道:“什么小酌,要我说,一点儿不沾才对,一旦尝了保不齐再把酒瘾招出来,从今往后都断了才是。”

大夫对容少卿说:“婶子说得是,听老人家的话,保管没错。”

开了药方子嘱了几句,大夫起身告辞。芸香见容少卿看着大夫欲言又止,知他是有话不好当着众人说,便跟陈氏夫妇说她送大夫出去,顺便跟着去抓药。

芸香和大夫走后,陈张氏忽然想起来说:“趁着今儿天儿暖和,让你大叔给你拔个火罐儿,我这风湿这些年都没怎么犯,有大半儿就是拔火罐儿拔好的。”

容少卿忙说:“不用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三几下的事。”陈张氏说着便让陈伯进去拿家什,容少卿拦都拦不住。

架不住老两口儿盛情难却,容少卿便撩了裤管和衣袖,让陈伯在自己膝盖和肩臂上拔了几个火罐。待卸了竹罐,陈张氏指着他身上的紫红印子说:“瞧瞧,说什么来着,有湿气不是?干脆,你呀,直接趴那儿,让你大叔给你背上走走罐儿。”

容少卿一听要脱了衣裳,面露难色,“不用了,我也就这手上偶尔酸胀,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啧!怎么不是大事,非得难受得紧了才叫事儿?你看看你胳膊腿上,这都紫了!”陈张氏也是看出了容少卿的羞臊,责道,“一个大男人,害怕脱衣裳怎的。”

容少卿讪讪一笑,也只得别别扭扭地宽衣解带。陈伯动作也利落,手起罐落。两个孩子从旁倒看出兴趣来,一左一右地围着,点着容少卿的后背:“这儿,这儿还有地儿……扣这儿一个。”

不多时,芸香拿了药回来,进门便听见家里人在西厢房里说话,走进去,便见得容少卿倒坐着椅子,裸着上身趴在椅背上,背上满满当当地拔了两排竹罐,抬眸见她进来,冲她无奈一笑。她弯了眉眼,回他一个“你就受着吧”的笑容。

午饭后,冬儿定要容嘉言和他一起在爷爷奶奶屋里睡午觉,陈氏夫妇也有心让容少卿好好歇个晌觉,便也劝容嘉言和弟弟一起午睡。容嘉言懂得大人的心思,心疼爹爹,再者在陈家住了这些日子,也早没了初来时的拘束,午觉时便和冬儿一起留在了陈氏夫妇房中。老两口儿带着两个小儿,说说笑笑的,闹了许久才安静下来。

容少卿知道陈氏夫妇心疼他的好意,只是心中有事,在自己房中躺了好一会儿,着实睡不着,待听着陈氏夫妇房中,孩子的笑闹声渐渐静了,便起身从房中出来,去跨院找芸香。

时芸香也未歇息,在房中做针线,听得屋外脚步声,便知是容少卿,抬头笑脸迎他:“就知爷睡不着。”

容少卿进了屋,尚未开口,芸香又道:“爷放心吧,大夫那儿我已经说了,保管不与旁人提。”

容少卿愣了一下,自己这一进门,话未说上一句,她便知道他的来意。

芸香也明白他这一怔的意思,回说:“爷死活不去药铺找大夫诊脉,不就是怕家中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担心吗?放心,我今儿跟着去抓药的路上跟大夫说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这几日着凉,身上不爽利,请大夫帮着看看,开几副药吃。保管不让家里老太太和太太知道。”

芸香说完复又低头,把一排线密密缝完,咬断了线头,抬头见得容少卿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由得问了一声:“怎么?”

容少卿收回目光,摇摇头说没什么,随口问说:“这又是接了裁缝铺的活计?”

芸香答道:“不是,是给嘉言做的一件冬衣,眼瞅着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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