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罢,你就是个没良心的。那日我叫人守在虞府后门,太阳快落山时才见人出来,我直截了当口,掏出五十两的银票让那架车的冯头别出声,说我是你的旧相识,听说你伤的厉害,只是想救你一场。”
段泓亦没好气的哼哼两声,语气却不自觉的沉重,“我只见你浑身单薄,着一件深色外袍,孤零零的躺在车板上,似乎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回忆起那日,灰尘街道上,只一抹淡色的光微弱的照在明徽苍白而毫无血色的面孔上,他伸手去触摸,多怕碰到的只是冰凉的尸体。明明昨天还嬉笑怒骂,倔强着红了眼睛也肯多说一句话的小东西,现在怎么就这样了……
为何当年不如顺了祖父的心意去学医,反而一心扑在商行上,宁愿去那高山峻岭的无人险地,也不肯舒舒服服的去医馆读书学经。
祖父说他心硬,太皮实就得吃些苦头。可祖母一言道破,他只是心软,最见不得生啊死的。
等掀开透着血色的薄襟,那皮开肉绽的伤口几乎是狰狞的扭曲,红紫交加的颜色在少年窄细白皙的腰身上显的刺眼而可怕,而上面只是淡淡洒了层止血的药粉,连包扎都没有……段泓亦几乎赤红了双眼,把明徽拦腰抱起后出了马车,怒而恼恨的瞪向方槐。
方槐自然明白主子心意,忙又从怀里掏出五十两的银票去堵老冯头想要大声喊叫的嘴。
话说这种钞能力实在管用,老冯头平白无故得了将近一百两的银子,现下段泓亦让他爬在地上学狗叫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人家只是怕那车里的累赘还没到眉县就因伤势过重死在路上。
厚绒帘挂里马车里变的异常安静,明徽闭上眼睛,安静的听着彼此跳动的心脏。微风拂过,吹起窗边的薄纱,秋日里路边会有隐约淡雅的桂花浓香,甜滋滋的,像极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只差一点点,就一点点的距离,明徽甚至会有产生一分钟的错觉,他不是喜欢,不是感激这个抱紧自己,真正珍视自己的男人,而是爱。
可什么是爱呢,是肯为对方无条件的付出和牺牲,还是因为对方的快乐而快乐,因为对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可大约爱是一种无私的付出和牺牲,所以弥足珍贵,而他却根本不具有这种品格。
明徽冷静的思考后得出结论,是的,他可能被感动的太深,但应该……还算不上爱吧。
“嗯……我可以肉偿你五年……唔,十年也可以。”不过这老东西都三十多了,再过十年还能威风雄雄吗。想到这里,明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打破了段泓亦因回忆而产生的微许感伤。
“你不明白,年少时我曾这么错过一人,然后感怀余生,总觉得自己当初做的不够好才换来对方转身离开的结局。所以我对你好,也算是弥补缺憾……”
段泓亦是没指望一个十六岁少年郎能听懂话中的含义,他想起那日自己亲自擦拭明徽血迹斑斑的身体,又拿库房里最好的药膏和提气的参片鹿茸。明徽就像真的没了呼吸,辛辣苦涩的药喂了一勺,总会有半勺无意识的吐出来,当真让人心焦又害怕。
“后来呢……”明徽暗自翻白眼,这剧情也太老套了,果然老男人心里都有一个无法磨灭的白月光。
“后来啊……”段泓亦微微皱起眉心,语气里似是攒足了后悔和悔恨,许久后叹了口气,说道,“我便娶了他唯一的嫡亲妹妹为妻……”
“……”
这剧情还怪琼瑶的,明徽有些差异的问道,“那你不爱她,还跟她生了两个孩子?”
段泓亦一脸无语的情绪,感觉跟一个没懂事的小孩子聊这种男婚女嫁的沉重话题实在有些没意思。
他抬手捏了捏明徽又股起来的腮帮子,严肃教训道,“你懂什么,这世道女子何其不易,我难不成还能休了她,或者合离?宗族礼法摆在哪儿,我今日让她出了府,明日她便会被送去乡下或者庵堂…”
这种事越想越觉得憋屈不忍,段泓亦气的越掐越狠,明徽挣扎无果,也气的不行,“那还不怪你,你为何当初要娶人家!”
因为我年轻时也糊涂,从来不会站到芸娘角度考虑问题,等心智成熟了才明白,我这辈子能给对方的,不过只剩下安稳的府邸和一双听话懂事的儿女罢了。
段泓亦叹了口气,这么大把岁数了,不想在跟小孩子解释,也懒得去怄气。
这么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明徽因伤口愈合的问题总发着低烧,迷迷糊糊中也提不起太多精神跟段泓亦吵架斗嘴。或许他这种没什么良心和责任感的人也能理解一二对方潜意识里的辩驳。
古代封建大家庭中的宗族,礼法,三纲五常,和孝道贞洁之说,对于一个纯种现代人来说又遥远又模糊。可摆在面前,每个人却都陷在其中。段泓亦说的没错,只有少年人最单纯的心性才不会觉得痛苦,才觉得自己能独善其身,摆脱于俗世。
长大是痛苦分裂内心的过程,明徽实在庆幸自己还是十六岁的身体,他离真正痛苦还很遥远。
约摸在马车上晃了五六天的功夫,一行人终于到了荆州附近,段府里的陈官家一早便派人等在城口,见车马上写着自己府邸的名号,一群人窝蜂似的奔上前伺候。
荆州其实并不算什么富庶的地方,但好在民风朴实,整个城里都散发着一股难言的舒适和温婉。明徽伤好了大半,实在骨头发痒,掀开帐帘便看到段泓亦骑着黑色鬃毛的骏马,一路上遇到熟人便热情的打着招呼,说笑着客客气气,全然不似在京城时那般拘束和肃穆。
等到了段府大门,一众丫鬟婆子排列的整整齐齐,而站在最前面身着浅黄色绣牡丹花纹褙子的女子,便是段某人嘴里即愧疚又感怀的苗氏夫人。
只见她神色大气婉约,浑身散发着的神态又自然又端庄,对着远行而归的丈夫行礼时,朝天如意发髻上的挂珠金钗连动都不曾动上半分,耳边坠着的流苏耳环也规规矩矩,活似小时候读红楼梦里教科书般的宝姐姐。
明徽自打来这古代,常年被关在内宅里,也不曾见过几个姑娘媳妇,当下看到如此装扮大气的漂亮姐姐,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话说明徽上一秒还觉得段泓亦算人中龙凤,仪表堂堂,可见了如此端庄大方的夫人,实在觉得,此人着实不配啊不配!
苗夫人出生正儿八经的书香世家,也生了副读书万卷自清华的气度和格局。她见丈夫身后除了往日里一道回家的下人小厮,还跟了个容貌一等一的俊俏公子,在结合丈夫一惯的口味和情趣爱好,当下明白了然,急忙凑了过去临合。
“怎就生的如此俊美,段郎可还是第一次带朋友来府邸做客呢。”
明徽被这么个温柔而端庄华贵的夫人恭维着,一时间浑身的鸡皮疙瘩全到竖了起来,又想起自己跟人家合法老公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只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不过幸好段泓亦还算有眼色,他看着明徽一脸窘迫不安,急忙转移话题问道,“蓁姐儿和衍哥儿去了那儿,好久不见爹爹了,竟没来门口等着!”
“是呢,刘妈妈,还不快把那两皮猴叫过来见爹爹。”
苗夫人笑的和煦如四月春风,却好似根本没去理会丈夫的心意,越发凑到明徽面前说笑起来,“脸色怎看着如此苍白,可是生了病,还在吃药吗,吃的什么药……”
“前两天受了些风寒,约摸在吃两天药就好了。”明徽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端庄夫人,心里也生出几分好感,遂也跟着笑了起来,“倒是要麻烦夫人了,明徽这儿先谢过了。”
“这又说的哪里的话。”苗夫人捂唇浅笑,一路随婆子引路,直穿过一条抄手游廊后方才步入正院。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内设小桥流水的荷花池塘,秋日里还隐约有几捧未开败的娇艳莲花随风摇曳,远处更是山丘树林高阔舒缓。路上仆从来往间更是规矩守礼,扶身请安时态度端庄,无一不是经过精心调教的。
好家伙……
明徽曾去过蓝玉家的宋国公府,不过京城在富贵,王公贵族们的府邸也因占地面积无法肆意开阔。那儿能跟段府这般好似公园般的雕廊画栋,气派逼人。不求在设计观感上秒杀,但求面积上赫赫扬扬。
苗夫人和明徽闲谈了几句后,不远处便响起一群丫鬟婆子小声的安抚和惊呼声,“小姐,少爷,可当心点,都是石子路,磕着碰着了可要疼上半天!”
明徽顺着声音往上,迎面而来的小姑娘约摸十一二岁的娇俏模样,身着藕粉色百皱花裙,梳着双鬟上各簪着用珍珠和宝石做成的流苏碧玺发钗,远远看着跟面团娃娃般可爱。后面跟着的小男孩年纪倒是不大,手里还提着鱼篓子,兴高采烈的大声叫喊道,“姐姐听说父亲要回来,一早便去池塘处钓鱼,说要给爹爹熬鱼汤喝呢。”
此时此刻的段泓亦再也不是那个京城里留恋勾栏瓦肆的浪荡商贾,从浮浪转变成慈祥和煦,似乎是一个父亲的本能。他笑着面对孩子们,蹲下身一手抱着一个,对着两个柔嫩脸蛋狠狠亲了几口。
苗氏怕明徽在这时候心里不舒服,连忙又凑过去说笑起来,“给你准备的房子就在老爷院子的侧厅,那两个孩子夜里闹得厉害,我便和他们住在后三进的院子,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现下尽管跟我说。”
明徽是个心大且没什么丰富情感的类型,他刚想开口说没事没事,自己怎么着都行时。扒在段泓亦身上扭来扭去的小姑娘蓁姐儿才发现家里还来了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自来这个年龄的小姑娘都爱娇,看着好看的哥哥心里也喜欢的厉害,挪动两步后凑到明徽面前乖巧的眨巴着眼睛,小声问道,“你是哪家的哥哥,是爹爹的朋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