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瞬间有点儿失控。这一回,不及他开口问她那个问题,她不经意攥了攥他的袖子,说:“我答应了。”
她勾起他的袖子,绞了又绞:“我答应绝不伤害‘她’了,何时能出去呢?”
她当天夜里就可以出去了。
扶熙大约很高兴她做出这样的承诺。他的神情里有一抹歉然愧疚,不知是对谁。
她已经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她的手,也可以用力了。长长的宫道上,冷冷圆月拉出两条长影子,他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
宫道很长,不见尽头。
他忽然顿住:“前面转角就是冷宫了。”
就要牵她往回走。
皎洁月光下,她昳丽如斯。她没动,却说:“陛下相信那些鬼神之说么?”
他微垂眼睫,淡淡:“不信。鬼神之说,不过世人捕风捉影,穿凿附会。朕从来不信那些无稽之谈。”
她剩下的话就堵在喉咙里,没有继续说出来。
她想,即使自己说了那件关乎彼此的因果,恐怕也不过得到他的一笑置之,说,她竟然信这种东西,很幼稚云云。
她缄了口,秋风阵阵,忽然又觉得,原来自己与他,其实是很不同的人。
那时,她大约还是很想得到他的。
萧瑟秋风中,冷宫里有幽咽的哭声。两个人转身往回走,她听到那些哭声,忽然一笑,轻嘲道:“昔日汉武帝金屋贮娇,后来,陈皇后也不过幽居长门宫,了了一生。这世上,兰因絮果,说不清道不明。”
于扶熙而言,他的“兰因”在于御园饮宴那日,小路尽头的初见。听到她的话后,他脱口而出:“别胡说,——不会的。”
她倒睁着水亮的眸子望他笑起来:“我说的是汉武帝。”
但他一怔,心中却隐隐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来得汹涌,九月既望,明明昨夜还是个晴朗天气,今夜就又落下缠绵秋雨。
淅淅沥沥的,卷了寒气,宫殿廊灯影子陆离。
守在殿外回廊下的陶音听到里头脚步的微响,便即推门:“娘娘去何处?”
一盏银烛淌下烛泪。抬步走来的女子神情端肃,束衣束袖,向她
瞥去一眼,淡声说:“你要拦我?”
“娘娘慎重。”陶音深深看她,“娘娘答应过陛下那件事……。”
她略感好笑,偏头看向这个古板的女官:“你要告密?”
她摇了摇头,神情却忽然出现一丝动容来:“娘娘,不值得的——”
絮絮抬起手腕,烛光映出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如同蛰伏的毒蛇,盘在腕臂。温弦给她的药,她用了以后,伤势果然好得快多了。
“我只是出去走走;陶音,你什么也不知道。”
陶音哑了哑。
她目送这个女人出了宫门,背影萧索,像离群的孤雁。
她想,或许这段时日,皇后娘娘她的平静,不过是她伪装的表象。
夜雨声繁,梧桐飒飒悲响,陶音立在门边,风一大,就湿了她的裙裾,她恍然未觉,心跳得厉害。
倏过子夜,蓦然传来哭声。
那一瞬间她格外希望,是皇后娘娘她想做的事情,做成了。
她捏住手心,无端想起自己的全名,赵桃音。
她忘记撑伞,就往前走,打开了栖梧宫的宫门,宫道空寂,远处哭声惨淡。
有两个在夜雨中跑着报信的小内监,她拦下来,问:“发生了何事?”
小内监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雨水,道:“……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小产了……”
她急忙追问:“怎么一回事?”
小内监道:“是……”他复又垂头,小声地说:“皇后娘娘……”
陶音心头一震,嗓音也跟着颤抖:“皇上知
道了么?”
风雨晦朔。
絮絮握着长剑的剑刃,掌心鲜血伴着雨水肆意流淌,这柄星孤剑若再往前推进一寸,即可没入她的心口。
衣衫血染透。
灯在摇曳,影在摇曳,大雨浇下来,没过眼睫,视线成为一片陆离,但仍旧可以辨认出,相隔一剑之长的对面,帝王冷冽的目光。
便在这样寒冷的秋雨夜,也冷得更胜一筹。
至于他身后的女子,早被簇拥着在哭声里扶进了宫殿。四下是英武的禁卫营禁卫们,剑欲出鞘;以及零星的瑟瑟未离去的宫人。
“……朕说过,不准你伤害她。”他的嗓音穿破雨声,是前所未有的低抑。
她淡淡看向赵桃书离去的方向,轻笑:“那么陛下可有说过,不准她伤害我?抑或是说,”她的目光从通明的灯火,慢慢移上他的眼睛,笑意敛去,“你在纵容她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