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门悠悠广场一层星巴克,位置好的桌椅都被一个微商团队控制,主持人别着“片区总代”的胸卡,他正在宣讲,将文件卷成一个纸筒当话筒:“四季甜美,改善身体,改善灵魂,永不言退,我们是最好的团队!”四季甜美的字样印在一个个四方包装盒上,它们在二十几个参会者的脚下摞着,或高或低的成堆。
陈雨抖抖羽绒服帽子上的雪,握着玻璃门的木把手,一使劲,她推开门,扫视一番,只有靠窗的三只高脚凳还空着。陈雨对甜甜使个眼色,甜甜蹬蹬蹬踩着亮着小灯泡的球鞋,赶紧去占座,陈雨则走向前台去排队,胳膊肘上挂着刚脱下的白色羽绒服。
新年新气象,服务员头顶的菜单已换成红底金字,商品陈列柜中,无论瓷杯、保温杯,都红得一塌糊涂。陈雨要了一个组合套餐,拿铁、果汁、蛋糕,送一个虎娃娃钥匙扣,陈雨回头看一眼女儿,想叫她过来挑挑钥匙扣的颜色,后面的顾客有些不耐烦,叽叽咕咕催,“粉色的吧。”陈雨做主了。
人声鼎沸,人来人往,陈雨端着餐盘,避着人,往窗口走去。甜甜坐在高脚凳上,两只脚悬空离地一尺半,她脸冲着窗外商场虎年的吉祥物,雌虎黄,雄虎红,一个敲锣,一个击鼓。
“看,这是什么?”陈雨拎着粉色小老虎钥匙扣在甜甜眼前晃。
“啊!”甜甜一把夺过来,欢天喜地叫出声,一朵花自陈雨心底扑啦啦开,浮现在她脸上,她摸摸甜甜的小脑袋,想起电影《你好,李焕英》中的经典台词,“我的女儿啊,只要健康、快乐就好。”
“看,这是什么?”红色信封在陈雨眼前晃,它被一只大手捏着,大手根部套着一串褐色佛珠,陈雨不用看都知道来者是谁,她没回头,直接让把玩钥匙扣的甜甜喊人,“问方伯伯好!”
“方伯伯好!”
“你好!”方伯伯坐在陈雨母女用两件羽绒服给他占的座上,陈雨接过羽绒服,草草一叠,放在桌上,对着红信封问,“什么?”
“过年了,给你点福利,星巴克礼品卡,5oo元。”
“早说啊,早说,我就不点了,”陈雨刮擦着卡,绑定手机,一通操作,举着会员二维码,递给老方,“喝什么,我请了!”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老方摇摇头。
甜甜吃蛋糕,玩钥匙扣,手边一本陈雨为她准备好的《斗罗大6》。老方和陈雨碰了碰各自的红色纸杯,又各自抿一抿,谈正事前先聊几句闲篇,作为过渡。
“你现在出门都带闺女?”老方起头。
“不然呢?开会、去机房都带着,没人帮我看孩子。”陈雨接。
“你那个出版社的同学呢?”老方说的是曾文文。
“不能老麻烦人家,再说,她爸妈今天从老家来过年。”
“哦,对,你春节怎么安排?”
“回潞城,你呢?回吗?”
“再过两天,高三学生,年二十八才放假。”老方一个人北漂,老婆女儿都在石家庄。
“高三争分夺秒,何必还过来?”陈雨不解。
“女儿想考北京的学校,带她去贵校转转,给励个志!”老方挥臂、握拳,满脸精明的他,只有提到女儿时,才能在脸上找到诚恳和怂。
“不去贵校看看?”陈雨打趣。
“嗨,”老方挠挠头,“我那证书也就骗骗甲方。”
“说说彭主任那稿子吧。”陈雨咳嗽一声,引入正题。
“你说。”老方得罪不起陈雨,虽说陈雨是他的雇员,但陈雨是自由的,可以吃百家饭,他是被动的,一个萝卜一个坑,陈雨真不给他干了,他一时半会找不到用得如此顺手的撰稿。
此处,必须详细交代老方和陈雨如何相识的。
老方,男,后天过五十周岁生日,高中文化,摄像出身,在北京电影学院上过一个高研班,对外宣称北电毕业。十几岁闯北京,自学成才,在电视台无编制混了二十年,上上下下关系都不错,四十几岁出来单干,成立地圆天方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业务靠从各平台,包括电视台接活儿、承包栏目为主。陈雨刚进台做卑微的小职员时,老方带过陈雨,从辈分上看,他算陈雨半个师父。
陈雨做编导多年,和老方合作不下三十次。陈雨不得已辞职,告别天南海北带着摄制组跑的过去时,老方是她备选的合作方。和于小航闹掰后,和前单位的直接合作了了,这一年来,老方几乎成了陈雨唯一的甲方。简而言之,老方四处接活,陈雨长于策划,精于撰稿,只做这俩环节,为老方提供级idea。
作为包工头,老方最大优点是给钱不多,但给钱痛快,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没文化、瞎指挥,对甲方态度太卑微,作为乙方老方的乙方陈雨,与老方的矛盾在于,老方不敢拒绝甲方提的一切不合理要求,最后,要求都要在陈雨这儿实现或根本不能实现。
“第七版了,彭主任还让改?”陈雨的骨头硬,指节在桌上敲得铿锵有力。
“甲方爸爸让改,是不是得改?”老方做陈雨思想工作。
“我的意思是,咱们不慌,不要甲方今天说不行,明天你就让我递上新的一版,有时候,再等等,再等等,他们主意可能变了,你没现,他们第六版的修改意见把第三版的推翻了吗?是自我推翻。第三版说要《舌尖上的中国》风格,第六版说,要和其他网红美食片有区分,用第一人称自述展现不同?”
“等?等说明不了诚意啊。”老方质疑。
“等,才说明有诚意,说明我们在思考,太轻易拿出方案,说明你不值钱。”陈雨回应。
“行吧,再看看。”老方决定让这个话题过,“还有个事儿,你能不在有甲方的群里直接吐槽吗?”
“不吐槽,甲方会知道我们的意见吗?”陈雨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态度确实有点咄咄逼人,“要么,你找个更好的方式表达?”
“厂子头加鬼念什么?”甜甜凑过来,指着书上不认识的字求教,“yan”,陈雨随口答。“什么意思?”“你做了噩梦,就叫梦魇,人死了是鬼,鬼死了是魇。”
老方抬抬手腕,看看表,快十二点了,“我约了人,待会儿要走,对了,你那天说,有个企业家赞助的片子?”
陈雨差点忘了今天来的最重要的事儿,她解释原委,一家化妆品企业的老板,姓司马,苦干实干家,曾文文为他自费出了本自传,收了二十万;司马老板还想拍部纪录片,记录他的创业史,作为宣传。巧了,彭主任也有把片子出成书的打算,陈雨打算行成固定产业链及合作模式,每次都挣双份的钱。
“他能付多少?”老方眨巴眨巴眼。
“我拉来的活,提成能有多少?”陈雨心里准备了一个数字。
老方肚子里的算盘珠陈雨都能听见声了,一二三四五,五秒后,“十。”
“策划费、撰稿费另算?”十和陈雨心里的数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