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德注视着西班牙舰队列队,像看法术一般。他发现补给船夹在中间,战船要么列在前排中央位置,要么守在尖端。他立即看出,能攻击的位置只有月牙尖儿;要是冲进新月弧,不仅无风借力,而且腹背受敌。除了最末一条船,每艘船都由后方船只掩护;这个阵型着实精妙。
西班牙无敌舰队叫内德心惊,不只有阵型这一个原因。每条舰船都漆得五颜六色,隔得老远也能看到甲板上的士兵盛装丽服:深红、品蓝、紫、金色的紧身衣裤,就连加莱塞桨帆炮舰上的划桨奴隶也穿着鲜艳的红外套。这究竟是打仗还是赴宴来了?至于英军,只有贵族才一身华服,就连德雷克和霍金斯两位副司令,穿的也不过是普通的灰黄色羊毛紧身裤和皮外套。
霍华德勋爵站在方舟号艉楼甲板。艉楼位于主桅之后,高于甲板,舰队的大部分船只以及敌船都尽收眼底。内德站在他不远处。后方的英国舰队排成歪歪斜斜的一条线,丝毫不显军威。
内德看见一个水手在主甲板上撒锯末子,一阵纳闷,半晌才明白,这是免得流血滑脚。
霍华德大喝一声,方舟号率舰队出战。
霍华德直取新月北端尖角;远远的南部水面,德雷克的复仇号直逼另一端尖角。
方舟
号从后方接近西班牙舰队尾端船只,这是一艘盖伦大帆船,霍华德料定是拉塔·科罗纳达号。眼看着方舟号就要撞上拉塔号船尾,西班牙舰长立即掉转方向,两艘船并着舷侧交错而过,同时开火。
内德听见耳边炮声隆隆,好像挨着拳打脚踢一般。火药腾起的烟幕比大雾还要浓厚,等硝烟散去,他才看清两条船均未受损。霍华德清楚,西班牙人一心要靠接舷战抢船,他必须小心和敌船保持距离,结果没能造成损伤。至于西班牙一方,因为船上装配的都是短射程的重型火炮,同样没有射中。
内德就这样经历了生平第一场海战,没想到双方毫发无损。
跟在方舟号后面的几艘舰船对准拉塔号和近旁的三四艘盖伦船开火,同样收效甚微,仅仅打中了帆索。这次交战,双方均未受到严重损失。
内德向南眺望,看样子德雷克分舰队在月牙南角的攻击也并无成效。
阵地不断东移,等到西班牙舰队失掉了攻击普利茅斯的机会,英国舰队功德圆满,开始撤退。
内德心情沉重。此次战果寥寥,无敌舰队几乎毫无损伤,依旧驶向敦刻尔克,预备同尼德兰的西班牙陆军会师。英格兰的险情丝毫没有缓和。
这个星期,罗洛一天比一天乐观。
无敌舰队浩浩荡荡地向东航行,虽然有英国海军追击滋扰,但航线并未阻断,行程也没有延误。这好比一条狗对着
拉车的马吠叫不休,迟早要给踢中狗头。西班牙舰队因为意外损失了两条船,德雷克擅自离队——这也在众人意料之中;他把其中一艘罗萨里奥号盖伦船拖了回去,船上货物价值不菲。尽管如此,无敌舰队依然势不可当。
8月6日星期六,罗洛的目光掠过圣马丁号船首斜桅,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轮廓:法国加来港。
梅迪纳·西多尼亚下令在此下锚。此时此刻,无敌舰队距离敦刻尔克还有二十四英里;帕尔马公爵率领陆军和运输船在那里准备同他们会合。可眼下有个难题。加来以东,近海处的浅滩沙洲绵延十五英里,除非领航员对这片水域了如指掌,否则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此外,要是刮起西风,再加上涨潮,舰队可能被风浪打到东面。梅迪纳·西多尼亚一向主张小心为上,再一次决定不去冒险。
圣马丁号上信号枪一响,舰队各船同时降帆,整整齐齐地停船下锚。
英国舰队跟在半英里之后停船,动作七零八落。
舰队沿着海峡航行,罗洛恨恨地望见英国海岸不断有小船驶向英国舰队,送去一桶桶火药、一块块熏肉。西班牙舰队上一次得到补给还是在科鲁尼亚;英西之战中,法王主张两不相帮,命令商人不得同无敌舰队做生意。虽然君命如此,但罗洛多次路过加来,知道当地人对英国人恨之入骨;三十年前收复加来一战中,镇长
没了一条腿。罗洛当即建议梅迪纳·西多尼亚派几个手下上岸,好言好语再加上小小心意,果不其然,无敌舰队获准购入所需。不幸的是,这里的补给远远不够,找遍加来,也不足上星期消耗火药的十分之一。
随后梅迪纳·西多尼亚接到消息,大发雷霆:帕尔马公爵尚未准备就绪。他的补给船都是空空如也,士兵也尚未登船。要准备妥当、向加来进发,还需要几天时间。
在罗洛看来,统帅这通火未必是有的放矢。帕尔马不可能让军队早早登上小船,漫无限期地等下去;相反,按兵不动,等接到舰队赶到的消息才行动,这才合情合理。
天色近晚,罗洛看见又有一支英国舰队从东北方向朝加来驶来,暗暗吃惊。他猜测这该是伊丽莎白寒酸的海军舰队,但没有派去普利茅斯抵御无敌战舰。看得出,大多数舰船都并非战舰,而是小型武装商船,火力不强,和威武的西班牙盖伦船相比,根本不是对手。
无敌战舰依然占尽上风,这次耽搁也并无大碍。一周以来,他们逼得英国舰队无法靠近,现在只要等待帕尔马赶来会师。这不成问题。胜利唾手可得。
内德清楚,英国舰队御敌失利;西班牙无敌舰队几乎毫发无损,如今又得到补给,即将和帕尔马公爵率领的尼德兰陆军部队会合。届时,敌军离英国海岸只有不到一天的航程。
礼拜日早上,
霍华德勋爵在皇家方舟号甲板上召开作战会议。要阻止西班牙入侵,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眼下,正面攻击无异于送死。无敌舰队船多炮多,英国舰队本来在灵活性上占据些微优势,但派不上用场。在海上交战,西班牙部队的新月阵型又似乎毫无破绽。
还有什么法子?
几个人异口同声,提议用纵火船。
在内德听来,这实在是下下策。这需要牺牲造价高昂的船只,将其点燃后冲向敌方。风向变幻莫测,加上水流不定,很可能导致火船偏离目标方向,此外敌船也可能灵活地躲开。总而言之,火船能否驶近目标,完成引燃敌船的目的,根本是未知之数。
可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于是舰队中选出八条旧船,修缮过后,拖到舰队中央,不想打草惊蛇。船舱里塞满沥青、布头、柴火等易燃物,桅杆上则涂抹焦油。
内德想起曾和卡洛斯说起安特卫普之围,当时荷兰起义军采用了类似战术,于是建议霍华德将火炮装填弹药;火药受热会自动引燃发射,走运的话,那时火船已经驶入敌军阵营。霍华德认为主意不错,命手下照办。
内德监督装填,按照卡洛斯描述的办法,弹丸以外又装填小包弹药,将火力提升一倍。
火船船尾各系一条小船,以便几个英勇的骨干船员在最后关头逃生。
内德失望地发现,他们的举动没能逃过敌军的眼线。西班牙
人可不傻,他们很快猜出英军的意图,随即派出几艘轻快帆船和小艇,在两军之间隔出了一道屏障。看来梅迪纳·西多尼亚想好了对策,但内德猜不透他有什么主意。
夜幕降临,风力大增,潮头掉转;到了午夜,正是天时地利,几个骨干船员升起风帆,乘着一片漆黑的火船驶向无敌舰队的点点灯火。内德纵目眺望,可惜月亮尚未升起,黑黢黢的海面上,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黑影。两支舰队相隔仅半英里,但感觉总等不到头似的。内德一颗心狂跳。胜负在此一举。他不常祈祷,这一次忍不住热烈地求上天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