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是因为饿肚子的人不买
衣服。”在菲利普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羊毛价格没有逐年提高。他被迫放慢了大教堂的建设速度,停止招收新的见习修士,并且从修士的伙食中去掉了葡萄酒和肉。“不幸的是,正在我们精打细算的时候,赤贫的人们却越来越多地涌进王桥,寻找工作。”
乔纳森说:“于是他们就在修道院门口排起长队,领取施舍的硬面包和粥。”
菲利普阴沉着脸点点头。他看到身强力壮的人由于找不到工作而沦为乞丐,心都碎了。“不过要记住:这是由战争,而不是由天气造成的。”他说。
乔纳森带着年轻人的激情说:“我希望在地狱中专门有一块地方,等着那些造成这一切灾难的王公贵族们。”
“我也这样希望——圣徒保佑我们,是吧?”
一个奇怪的身形,从树丛中站出来,向菲利普猛扑过去。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面孔污黑。菲利普以为,这个穷人一定是在逃避一头气势汹汹的野猪,或是一只疯跑的熊。
菲利普惊慌之中,摔下了马。
那个袭击他的人压到了他身上。那人的气味和声音都与野兽无异,他不停地发出不连贯的哼哼唧唧的声音,菲利普扭动着,踢蹬着。那人似乎要抓住菲利普挎在肩上的皮口袋。菲利普意识到那人要抢他。皮口袋中其实只有一本书:《所罗门之歌》。菲利普拼命挣扎,想摆脱那人,不仅因为他特别喜
爱那本书,而且因为那强盗实在脏得让人生厌。
但那口袋的皮带是绕到菲利普身上的,那强盗一时夺不走。他们在硬地面上翻滚着,菲利普想逃开,但那强盗死死抓住皮口袋不放,菲利普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马脱缰跑了。
那强盗突然被理查拽开了。菲利普一翻身,坐了起来,但他没有立刻站起身。他有点头晕目眩。他吸了口新鲜空气,从那强盗又脏又臭的压挤中解脱出来放松一下。他摸了摸身上的伤痕。没什么破处。他这才去看另外几个人。
理查已经将那强盗按倒在地,他站在那儿,用一只脚踏住那人的两个肩胛骨中间,用剑尖抵住那人的后颈。乔纳森牵着剩下的两匹马,样子很惊惶。
菲利普勉强站起来,仍然觉得四肢无力。他想,我在乔纳森这个年龄时,可以摔下马,立刻再翻身骑上去。
理查说:“你留心这只蟑螂,我去把你的马追回来。”他把剑递给菲利普。
“好吧,”菲利普说,他挥手不要那剑,“我用不着那个。”
理查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剑插入鞘中,那强盗一动不动地躺着。从他的短外衣下伸出的两条腿,像是两根细枝,连颜色也差不多;他脚下没穿鞋。菲利普实际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个穷人已经饿得无力去掐死一只小鸡。理查去追菲利普的坐骑了。
那强盗看到理查走了,就动了起来。菲利普知道,
他想跑。他制止了他,说:“你想吃点东西吗?”
那强盗抬头看着菲利普,似乎以为菲利普发疯了。
菲利普走到乔纳森的马跟前,打开了一个鞍袋。他取出一条面包,掰开来,把一半给了那强盗。那人难以置信地一把抓过面包,立刻把一大半塞进了嘴里。
菲利普坐在地上看着他。那人的吃相像是野兽,想在那顿饭被夺走之前,尽量多吃一些。起初,菲利普以为那人已上了年纪,现在能看清了,才发现他很年轻,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
理查牵着菲利普的马回来了。他看到那强盗坐在那儿吃东西,很生气。“你干吗把咱们的食物给他吃呢?”他对菲利普说。
“因为他饿坏了。”菲利普说。
理查没有作声,但他的表情说明,修士都是些疯子。
等那强盗吃完面包,菲利普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露出警觉的样子。他迟疑着。菲利普有种想法,那人一定有好一段时间没跟人交谈过了。他最后终于开了口:“大卫。”
菲利普想,他神志还算正常。菲利普说:“你出了什么事了,大卫?”
“上一个收获季节之后,我失去了我的农场。”
“你的东家是谁?”
“夏陵的伯爵。”
威廉·汉姆雷。菲利普毫不吃惊。
数以千计的佃户在连续三年歉收之后,交不起租金。菲利普的佃户欠租时,他不过免收就是了,因为如果他让大家一贫如洗,他
们反正还是要到修道院来吃赈济的。别的东家,有名的如威廉伯爵,则利用这一危机来驱逐佃户,收回农场。其结果,就是强盗大量增加,他们住在树林里,劫掠路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不得不把理查带在身边当保镖。
“你的家人呢?”菲利普问那强盗。
“我老婆带着婴儿,回她母亲那儿去了。但那儿没我吃住的地方。”
这种事已司空见惯。菲利普说:“攻击一个修士是有罪的,大卫,靠偷盗为生是不对的。”
“可是我怎么活下去呢?”那人叫道。
“要是你打算待在林子里,你最好还是抓鸟捕鱼为生。”
“我不会!”
“你当强盗也不够格,”菲利普说,“你又没武器,何况我们是三个人,这位理查是全副武装,你怎么能抢得成呢?”
“我已经绝望了。”
“好啦,下次再走投无路时,就到一座修道院去。那儿总有些东西给穷人吃。”菲利普站起身。他感到口中有种虚伪的酸楚。他明知道,修道院也不可能喂饱所有的强盗。对大多数强盗来说,除了铤而走险,别无他途。但他在人生中的角色是劝人从善,而不是为罪孽寻找借口。
他对这个潦倒的人再无法做些别的事情了。他从理查手中接过马绳,爬上马鞍。他明白,他刚才落马时的擦伤,会让他疼上几天的。“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他援引着耶稣的话说,
然后便踢马向前走去。
“你真是心肠太好了,你啊。”理查在他们走开以后说。
菲利普伤心地摇着头:“真正的烦恼在于我还做得不够。”
圣灵降临节前的那个星期日,威廉·汉姆雷结婚了。
这是他母亲的主张。
他母亲已经唠叨了好几年,让他娶妻生子,好有个继承人,但他一拖再拖。女人让他厌烦,而且以一种他所不解的方式,他确实都不愿去想,她们让他忧虑。他老是告诉他母亲,他就要成亲了,但他从来没有任何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