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舅父不由得心生怜惜,不过乔姐只是他们家的一个丫鬟,金兰只是贺家的庶女,他不想多管,抬脚走了。
老仆送他出门,一路上和他说些贺家的闲话。
“大姐、二姐性子拐,不好管,成天吵嘴打架,吃顿饭的工夫,为了一块肉也能吵个天翻地覆,太太气得不行。三姐腼腆,和她娘一样,斯斯文文的,规矩不用教就会,听话乖巧,根本不用人操心。她年纪最小,却是家里最懂事的,还特别孝顺,每回得了什么好吃的,非要留着给乔姐吃。雪下得这么大,乔姐赶她走,她不肯走,撒娇说想看雪,乔姐拿她没办法。”
贺家人都说乔姐有福气。同样是妾侍生的女儿,大姐、二姐嫌弃母亲不争气,每天想着法儿催母亲争宠,三小姐却很体贴,从来没有轻看过乔姐,乔姐被罚的时候,她总待在乔姐身边,撒娇哄乔姐高兴。
祝舅父心道,贺家大姐、二姐脾气暴躁,在祝家长大的枝玉也是爆炭性子,这三小姐却温柔乖巧,倒也是奇了。
不久以后,贺家传出喜信,祝氏怀孕了,说是一开始没注意,等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月身孕,祝舅父派人上门照顾妹妹,祝氏把人打回娘家,说她怀孕中喜静,不喜欢人多。祝舅父疼妹妹,没有深究。很快祝氏生下一个男孩,那就是贺家唯一的少爷贺枝堂。
有了儿子以后,祝氏慢慢恢复正常,祝舅父把外甥女枝玉送回贺家教养。
不多时,忽然传出乔姐病重的消息。
一个丫鬟而已,祝舅父完全没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回事,一想起那晚站在回廊里摇头晃脑念诗哄母亲高兴的女孩儿,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这辈子最喜欢结交落魄文人士子,受过他恩惠的读书人不知凡几,朋友们说笑起来,夸他是伯乐。
既是伯乐,不如赌上一把。
祝舅父派人送郎中去贺府给乔姐看诊,后来还帮忙料理了丧葬。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一身缟素,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穿过庭院,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噗通几声,结结实实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
相安无事好几年。
那年枝玉十岁生日,祝舅父去贺家探望外甥女,经过贺枝堂读书的屋子,站在外边听里面的读书声。
贺枝堂开蒙不久,读的无非是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千家诗之类的书。祝舅父听了一会儿,转过回廊,目光无意间扫到后窗桂花树下的一个身影,脚步一顿。
一个头梳蚌珠髻,簪茉莉花围,穿葱黄小袄、松绿画裙的小姑娘坐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膝盖上放着笸箩针线等物,像是在做针线。
可她手里的针却半天没动。
她在偷听。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贺枝堂雀跃的欢呼声,授课结束,先生让他自己练字,回屋午睡去了。贺枝堂备受溺爱,哪会乖乖练字先生前脚出了门,他后脚就呼朋引伴,领着小厮跑得无影无踪。
屋外的小姑娘也收起针线,起身走了。
祝舅父一时好奇,跟着小姑娘出了院子。
小姑娘没有走远,她收起针线笸箩,来到院中一处僻静地,看看左右无人,弯腰从树丛后面拖出一块大石头,石头不大,不过她还是费了不少力才搬动,小脸紧绷绷的,累得直喘气。石头表面光滑,她拿帕子擦了擦,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笔,蹲在池边,蘸了些水,开始在石头上写字。
祝舅父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姑娘藏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在这里,没想到她居然在这里偷偷练字
小姑娘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隔一会儿就拿笔蘸点水。听到周围有动静,一个哆嗦,赶紧把毛笔揣进袖子里,大眼睛慌乱地四处张望,确定没人在附近,又低头继续写字。
祝舅父皱眉看了一会儿,出了院子,问祝家老仆。
老仆道“乔姐没了以后,三姐跟着太太过,太太说乔姐就是念了书才心思多,不许三姐读书。”
难怪小姑娘要避着人偷偷练字,只有那样才不会留下痕迹。
祝舅父摇头叹息,觉得妹妹眼光狭窄。
身为嫡母,何必和一个失去生母的庶女别扭庶女养大了,还不是得孝敬她这个嫡母。千防万防的,有什么用
而且这个庶女看着本分,从不和人口角,却敢偷偷摸摸自学,可见她心性不一般,好好养大了,未必不是一个助力。
妹妹当真小家子气
祝舅父不赞同归不赞同,但祝氏才是他妹妹,他哪有闲工夫为一个妹婿的庶女和妹妹较真,丢开这事,没有再理会。
时至今日,回想当初种种,祝舅父衣衫汗透,心有余悸。
尤其在和祝氏对质、得知贺枝堂的真实身世后,祝舅父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没被自己的亲妹妹活活气死。
万幸。
幸好祝氏始终恪守底线,没有加害庶女幸好他当年留了个心眼,施恩于乔姐
否则叫他哪有脸面去面对贺金兰
听祝舅父说了当年的事,祝氏眼珠滚动,面容疯狂“她真的不会戳穿我”
祝舅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你也该清醒了为了一个儿子要死要活,疏远自己的亲女儿,枝玉脾气这么坏,就是你害的当年我就觉得你生产的时候有古怪,你是我妹妹,我到底不忍心揭穿你。现在想想,我当初真不该撒手不管。你当年既然铁了心要儿子,乔姐愿意把儿子给你养,你好好养就是了,做什么要打压他的亲姐姐你好好待太子妃,好好教养枝堂,太子妃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她弟弟养在你名下,可以继承贺家全部家产,对她只有好处,她又不傻,怎么会把枝堂的身世泄露出去你非疑神疑鬼,隔离人家亲姐弟,还处处为难太子妃”
越想越气,祝舅父停了下来,喘了好几口,剁足轻骂“糊涂东西”
贺金兰是贺枝堂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当年祝氏为了求儿子求到歇斯底里,在现乔姐怀了第二胎的时候,她请人看相,看相的人说乔姐这胎一定是男孩,祝氏便让乔姐隐瞒下来,乔姐答应了。祝氏借口乔姐病了,把她挪到乡下庄子上,买通郎中,说自己怀了孕,然后打贺老爷去外院住。等乔姐生下贺枝堂,祝氏让人偷偷把孩子抱回贺家,在屋里嚎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有儿子了。
这事做得隐秘,知情人只有几个,但为了保住这个秘密,祝氏还是狠下心肠将参与其中的仆从都远远打了,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保母也没例外。
后来乔姐病死,整个贺家,除了祝氏,只有金兰知道贺枝堂的身世。她是乔姐的女儿,乔姐的身体变化瞒不过她。
祝氏生来要强,却始终不能为贺家延续香火,她不甘心被人耻笑,费尽心机求来了贺枝堂这个儿子,贺枝堂就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