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心头的巨石被他这句冠冕堂皇的笑话震碎了,我反问他,“那你对爷爷有没有尽孝心呢?”
我爸眼里泛起让人心碎又失望的敌意,他无言了好久,嘴角像钟摆似的有频率的抽搐着,我们的血肉亲情在敌对的氛围中,被时间一点点的蚕食。
我能看出他在努力克制心里的愤怒,日渐堆叠的皱纹也在告诉他自己,他已经过了年富力强的年纪,或许他在盘算如果再打我一顿,我会不会反抗,
曾经我也深深的思考过,在十二三岁的年纪,我一度萌生过杀死他的念头,像犯罪小说里写的那样,从屠戮到分解,再到掩埋,每一步我都计划的很完美,可当他对我瞪眼的时候,我的勇气便全部消散了,懦弱一次次的打败我,甚至害怕他再暴打我一顿,把我从田埂上踹到水塘里,又从水塘里把我揍到田埂上。
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的爸爸。
我更恨他,因为他在不断摧毁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让我内心变得敏感又脆弱,让我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现状。
再长大些以后,我开始看的淡了,就算他八十岁的时候打我,我也不能还手打他,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那你把小学、初中、高中,我给你交的学费算给我。”他没有自信的嘟囔一句,不能否认他在我成长过程中付出的财力,但绝大部分都是我妈辛苦的结果。
他的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久久徘徊,灵魂好像掉进冰窟,不断的下沉,救赎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喉咙被冰水卡住,无法呼救,我想放弃对这段亲情的挣扎,如果妈妈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抱着她委屈的放声大哭,可停止联系却是我和妈妈最默契的事情,这个世界终归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自我救赎,要么自我放逐。
最后的心痛被极度的失望占据,我呼吸粗重的问他,“你想要多少?”
“十万。”
他平静的表情,又给我沉重一击,这不是脱口而出的莽撞,这显然是认真思考过的结果。
我诅咒他道:“等你死了以后,我会给你烧过去的。”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用亲情绑架我,用我的软肋胁迫我,我这出人意料的回答,激了他所有隐藏的愤怒,他也同样的咒骂我,“江城,你是畜生么?”
“我就是畜生……只有畜生才能生出来畜生!”
我们都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在姑奶家真的吵起来。
在他还在酝酿的时候,我冷漠的拂袖而去。
我不想再看见他,至少在他还没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之前,我再也不想看见他,我让他恶心,他也让我恶心。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深埋在心底,装出平静的模样,走到院子外面,我很害怕他会跟着冲出来,害怕会让姑奶失望,害怕他会吓到我的咘咘,我最害怕这样丑陋的家庭关系曝光在旁人面前。
走到她们旁边,固然声音有些颤抖,我却还能麻木的笑出来,“姑奶,让您费心,我们已经聊完了。”
“你们爷俩聊的怎么样?”姑奶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我。
我偷偷往院子里瞥了一眼,没有看见他的身影,语气方才又淡定了几分,说:“还好。”随后我握住姑奶的手,语气温柔道:“我们要走了,现在要赶回去办点事。”
姑奶另一手抓住白楠采,问我,“不让这丫头跟你爸见见面吗?”
白楠采笑眯眯的看着我。
“奶奶,待会回城里见吧,我真的有急事,等着江城和他女朋友开车带我回去呢,真的很不好意思。”窦井右深谙我的家庭关系,他也在帮我圆谎。
姑奶深深地叹气,眉眼间透露着看破不说破的情绪,松开我俩的手,她对白楠采嘱托道:“丫头啊,我大孙子不容易,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如果以后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希望你不要跟他计较,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你们有空多回来看看姑奶。”
“嗯……我知道江城的为人,您放心吧,”白楠采态度极其诚恳,她满眼温柔的看着我,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我们绝对会再回来陪您。”
我爸始终没有出来,我也庆幸他没出来。
简短又深情的话别后,我们驱车离开。
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姑奶家的小楼已经远在地平线之外,我让白楠采停下车,随后蹲在水泥路边点燃一根烟,点烟的时候手有些颤抖,我依旧分不清是冷的,还是难受的。
窦井右跟在我身后蹲下来,问道:“叔叔没有难为你吧?”
现在这个年纪,如果不是自己难为自己,谁又能难为的了我呢?
我摇摇头,答道:“没有。”
“那小白知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窦井右回眸扫了车里一眼,颇为谨慎道。
“她大概都知道的。”
窦井右舒了口气,笑了笑,“这样最好。”
我不知道白楠采为什么没有下车,或许是我瞒住她了,也或许她心里很清楚。
我俩又坐回了车上,我坐在副驾驶,窦井右坐在车后排。
白楠采表情平静的开着车,她放了一轻音乐,舒缓的旋律流淌在狭小的空间里,这名为tranettime的曲子,听着有些忧伤又好像充满希望,我的情绪在忧伤和希望中拉扯,而白楠采身上的香水味给希望注入更多力量。
每个人的世界都会下雨,能不能看见彩虹,那是自己决定的。
挣扎了二十一年,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放逐过自己,我见过一个母亲的辛劳和委屈,所以不想让我的女人重蹈覆辙。
在车里自我鼓励了一阵,远处的地平线上,逐渐突兀起城市的房顶。
“小白,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洛宁?”后排的窦井右,问道。
“江城,你决定吧。”白楠采专注的打动方向盘。
不想让她开车那么辛苦,于是我回道:“要不明天吧?”
“好。”白楠采应了我一声。
“那咱们晚饭去哪吃呢?”窦井右又问一句。
在我思考的时候,白楠采轻笑道:“要不还去小晏面馆吧,我觉得他家的口味挺不错的,可以吗?江城。”
因为这座城市里有我厌恶的人,所以这座城市我倦怠了,在小晏面馆也挺好,就算是走之前的告别吧,我赞同了白楠采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