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醉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惊醒。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曹丕下意识四周望了一圈,没有人,于是连忙把这东西扔进了小溪,又蹲下用水匆匆舀水洗了几把脸,慌张掩饰刚才的行为,因心急喘气的时候仍然感觉鼻尖血味浓郁。
腥甜的味道甚至蔓延到口腔,激得他泛起一点反胃的感觉,喉头干呕几下,心里平生出自厌来。
出来时便已不早,此时夕阳西下,远望天色已近昏黄。
再走回去的时候,曹操已经被处理好了伤口,松垮地披着一件衣服,隐隐能看见里面的棉纱。
曹丕魂不守舍,行了个礼。
“父亲……”
曹操本来闭着眼睛养神,听见了便睁开眼睛。
只一眼,曹丕惶恐地看见父亲的眼神忽然就变了,转瞬即逝的惊讶,随后就是自己看不懂的深意。曹丕站在那儿不动,被一种重新认识般的目光打量了许久,从上到下,不由冷汗淋漓。
最后曹操又低下头,说你也回去吧,顿了一下又说,找面镜子理理仪容。
曹丕依旧不明所以,暗忖自己这次又没上战场,仪容怎么会乱了?或许只是父亲想一个人待着把他支走吧。
……父亲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再次独处,就又细细回想起今天干的荒唐事儿,猛然回味起一丝臊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那么做了,纵然确实是对父亲有些旁的心思,这样也真是荒唐透了。
但自己只是闻了闻血衣而已……这也算不了什么过错,不是越矩的物件,他更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虽然当时那心思,是无从推脱的。
曹丕坐下,正心烦意乱,突然余光瞟见桌上的小铜镜,随手拿过来想看看究竟如何仪容不整让父亲专门点出来,却霎时间如同冷水浇在头上,所有躁动都熄灭了。
他看见自己下嘴唇到鼻底,沾了大片浅红褐色的痕迹。
是他心烦意乱没洗干净,残留的水渍反而干涸在了脸上,欲盖弥彰。
夕阳彻底落下了,帐里还没点灯,四周就那么一点点黑下去。
血腥味儿还在鼻尖盘旋,原来不是心理作用。他用手机械地擦着那个位置,搓得唇周通红,再怎么擦干净,味道也永远留在了心中。
他不知道父亲是否看出来,又是否知道了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血而已,当然也可以解释成自己流鼻血了才会留在脸上。可父亲为何那副神情?若是知道了……他还怎么留在父亲身边?
底下人摸着黑进来,叫了一声公子,没人应,点起灯来时,吃惊地看着曹丕如病入膏肓般惨白的脸色和僵硬眼神。
不论他是如何一整晚心忧难眠,地和自己挂上钩,更加忧愁。
自然有时候似乎在映照他的命运——被雨打落的花、太早被催去的春天。哀伤在心里打个转儿就变成诗句。
曹丕套上官服,按每日例行的那样办公。
曹操刚回来有一堆攒下来的事儿要处理,公务繁重,倒是让儿子乐得清闲。曹丕除了结交臣子之外没落得什么批评,自觉这便已经相当不错,说明父亲对旁的还算满意。
直到黄昏,曹丕又折返回父亲住处,听闻他还在办公,便礼貌地对下人说自己在书房候着,有些事要禀,请他去告诉父亲一声,至于旁的人,都下去就是。
侍从不解,也没过多询问。
烛火都燃起来了,空无一人的室内半点声音都没,曹丕慢慢踱步去案前,在旁边跪下。膝盖着地的瞬间,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那一天,正在向某个空空荡荡的地方低头认罪。
此时此刻还没有那双平静得残忍的眼睛注视他……再过一会儿,他就要亲手打碎这份平静了。或许曹操的想法也并不是那么难猜,恶劣的毁灭欲随着血液传递给了下一辈,自己不也正因为这件事而激动吗?
他的心起起伏伏,过往的画面一幕幕掠过眼前,心跳得太快了,是紧张也是恐惧,不适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弯腰舒缓。
有几个瞬间他幻想父亲惊讶之后接受他,又觉得自己应该会挨两个耳光,虽然这样也并不坏。现在这种每天都快要发疯的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了。
时间一点一点淌过去。
等待的过程无疑是煎熬,或许公务实在是太繁忙,曹操一直没来,这个过程长到他都有点打退堂鼓,想着不如改天再来说。
正当准备起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命运有时是会愚弄人的。
重压重新回到身体,曹丕身子一软跪了回去,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没那么有勇气。
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散在急促猛烈的心跳里。曹丕想到现在的脸一定因为紧张而泛红,并不是什么能体体面面地跟人交谈的状态。
“子桓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说?”曹操看他跪着的背影,慢慢踱步到人身侧,右手背在后面,还有刚才写字留下的墨迹。
他什么都没做,曹丕就像受到刺激一样十分用力地把头转过来,眼睛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曹操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脚步,打量了他一下,觉得情况似乎不太妙。颇有攻击性的表情,不常出现在日常阴郁又自饰的二儿子身上……特地遣散了人,又跪成这个样子。
啧……
曹操没说话,瞧着他想要干什么,哪怕面前的人开口结巴了半天没道明白个所以然也没阻止,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任由曹丕把自己搞得越来越糟糕。
敌方未动,自己就丢盔弃甲地溃败。
“儿臣……儿臣对父亲……”曹丕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几乎是在打颤,他拼命地跟自己的某一部分抗衡挣扎,以至于像浅水里翻腾的鱼,一开始的镇静好像都是幻觉。
还没吐露的话语已经撕裂了长久以来伪饰的平和,无论如何,他已决心不顾后果地打碎那层屏障。
这下曹操不必再听他继续,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不由有一瞬间的愣神。他低下头,目光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
曹丕感受到自己在被目光一寸寸扫视,父亲或许又在品尝这种痛苦和挣扎,并且置身事外地旁观自己还能剖白到什么地步。
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又有什么,比得上十年辗转难寐,披衣彷徨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