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姐!鹿姐!——赵恒喝完酒就发疯了,他在打我!』后半夜一点,孟西在电话里尖叫道。
这样的戏码,在我的记忆中隔三差五就要上演。
孟西是我的发小,为人并不坏。只是太过糊涂,也执拗得厉害。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这些糊涂和执拗并不是原则性问题。
可现在不一样,自从半年前她和男友赵恒同居,便屡次挨打,每一次的结局也无外乎是在赵恒痛哭流涕加下跪发誓的连招里答应再给他一次机会。
此时听着电话里的惨叫,我甚至有了三两分麻木。
『鹿姐!救我啊鹿姐!』手机那头的声音愈加撕心裂肺。还未轮到我再出声,她又一面痛哭一面哀求:『求你了!这次我一定和他分手!我发誓!一定!鹿姐!姐!』
哎。又有我好忙的。和往常一样,我壮着胆子赶去孟西的住处。
一进家门,屋里已经是满地狼藉。当初她搬进来时带的所有东西,都无一幸免地被赵恒砸成了稀巴烂。
讲真的,我最开始便不看好赵恒这个人。
当初他俩刚确定关系不久,孟西便拉着我一道吃饭,席间服务员记错了点单,导致我们桌上多了一道汤。我和孟西起初还当作是饭店的赠菜,买单时才发现数额有误,起了争执,赵恒当时便一阵暴怒,额头上青筋迸起,抄起一只啤酒瓶子“哗啦”砸在大堂点餐台上。——结果当然是在汤的价格之外,多赔了一瓶啤酒钱。所幸并无店员受伤。
见我前来支援,赵恒本就难以遏制的怒意又噌噌向上暴涨。眼圈乌青,披头散发的孟西则光着脚,两只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瘦小的身子只顾着向我背后躲去。
『注意你的行为!我已经报警了!』我毫不示弱又恨铁不成钢地护住孟西。
没想到被『报警』两字刺激到的赵恒彻底失控,抄起一只啤酒瓶便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
在孟西的惊呼声中,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左眼一阵剧痛,视线前方被蒙上一层赤红的厚厚阴翳。
我看不见了。
即便有警察及时将我送进医院,即便有医生全力为我救治,可我的左眼仍然死于见义勇为。它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赵恒面目狰狞地对着我挥出那一啤酒瓶。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住院期间,我又接到了弟弟鹿林的短信:
『咱家有钱啦。谢谢姐。回头我娶了老婆,请姐喝喜酒。』
『哪来的钱?』我心里陡然升起一层不祥的预感。
对面很快回了消息,甚至还有些欣喜若狂:『咱爸答应了赵家的庭外和解,谅解书都签下来了。赵家给咱们二十万呢!花十八万八付彩礼,还够我充半年手游的!等姐出院了,我带你上段位!』
啊???
『那是我的眼睛!你凭什么拿它来换钱!』我沉默了很长时间,输入框里的字删了又打,打了又删,最后仅仅只剩下这既悲愤又无力的一句。
『姐。』他情绪仍然稳定得不近常理。看得出来,他已经足够努力地敷衍我。『你的委屈,我和爸都知道。』
你们知道个屁。我呼吸急促,手指攥得血色尽失。
『可你的眼睛已经保不住了。就算让他在牢里待个十年八年的,又能挽回什么?——况且我需要钱,小宁那边也催过好几回,得赶紧把事儿办了。爸也是为咱俩考虑。』
我没有再回复他。他也并没有再劝我。我猜,他大概只是特地来通知我一声。
『16室3床,有人找!』护士冷不丁地领进来一个人。
是孟西。顶着一脸厚厚的妆,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是崭新的,几乎是雀跃地奔进来:『鹿姐!谢谢你!』
看到她这副光景,我用脚后跟也猜得出事情的走向:我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却仍然没能使她醒悟过来。
『滚。』我控制不住情绪,怒斥道。
『鹿姐?』孟西仍不死心,掏出一片薄薄的红包,『这是我们一家人的一点心意……』
『滚!滚出去!现在!』我不管不顾地大吼,整个病房的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床位上的我。
我此时一定很像个神经病。因为我看见周围人叽叽咕咕的同时还皱着眉头。嘴唇的动作仿佛在说『这小姑娘真没家教』。
『好好好。』孟西将红包重新收在兜里,讪讪地向外头溜,临到出门还不忘叮嘱一句:『鹿姐,你先冷静一下。』
下一刻,我又听见门外的孟西向赵母解释:『鹿姐是个好女孩,很善良的,也识大体,就是有些刀子嘴豆腐心。让她再冷静几天就行啦!——横竖她爸都把谅解书签了,这事总能过去的。妈,您就把心放下吧。』
听到这里,我再也遏制不住生理不适,转过头向床边哇哇大吐。将头一天晚上和今天早上的饭混合着胃液和胆汁一并呕了出来。
恶心。无耻。不知好歹。我意识昏昏的脑子里来回振荡着这几个词。不晓得是骂孟西还是恨自己。
记忆的最后是吐到虚脱的我被转送进了急诊室。消毒水将呕吐物的气味全覆盖住了。喉头仍堵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