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道一行在日光中缓步离开,身影被拉得无限长。
明臻在明家的地位虽不算高,但好歹是一条人命。明家在海清耕耘多年,怎么可能置之不理、任人欺负,因此他们派了明臻的叔叔作代表来料理此事。
这位明家话事人此刻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和忧虑。他的眼神不时瞟向纪渊,嘴唇嗫嚅,似乎在搜索合适的话语。
毕竟,这次行动不仅没有抓到裴思,还让纪渊和爱徒翻脸了,这让他感到颇为愧疚和尴尬。
“纪渊长老,您这么秉公执法,真是让我等佩服。”他小心地开口,讨好而又试探着纪渊对这件事的态度。
纪渊极少露出无力的一面,他的面容虽然疲惫,但态度依旧耐心谦和,抖了抖袍脚,淡淡说:“修道路长,本就充满了变数,明臻的事,我很抱歉,元道一定会追查到底……而盛韫也有自己的命数,与明先生无关。”
明家代表心下一喜,他这事不算完全办砸了,至少元道仍有意愿与明家交好,走到十字路口,他抱拳道:“盛先生一直是吾辈楷模,只可惜长久地修道,他不懂世间是非曲直。这次的事,我想必然有误会。等他对月坞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一定会迷途知返。”
纪渊沉默片刻,仰头望着灿烂骄阳,手握成拳,一时好似老了十岁,许久,他长吁短叹,不由得苦笑一声:“希望如此,阿盛至纯至善,对手想要离间我们师徒二人,不瞒您说,我看着他长大,打神鞭打在他身上,实属痛在我心中!”
他说罢抬袖掩面,肩膀微抖。盛韫怎么能让他夹在元道和明家之间为难?他是他的徒弟,难道不应该体谅他?如今盛韫被月坞迷了心智,还公然与他唱反调,不论如何,他得吃下这记教训!
日后盛韫就会知道,月坞的人不过是在利用他!他会迷途知返、会回到元道来。
元道弟子不忍,上前扶住纪渊:“师兄只是一时糊涂。”
纪渊摆摆手,示意他人不要过于担忧:“我无事,让大家见笑了。”
明家人感慨道:“月坞之罪,我们会继续追究,程司长必须主持公道。明家也会记住您的大度和公正,此事与元道无关。”
听到明家给出这样肯定的答复,纪渊恳切道:“若有元道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明臻……唉!”
提起这个早逝的子侄,大家都不免面上一暗。
风带来一丝凉意,拂过众人的面颊,树叶沙沙作响,无法静止。
道别之后,他们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元道弟子看了纪渊一眼,大长老脸上仍晦暗莫测,他不免担忧道:“长老,那还要继续看着盛师兄吗?”
“自然,万一那魔头又来找他了呢?”月岛设下了层层防护,骤然进攻容易出事,还不如等裴思或者颜师傅这样的人现身海清。
纪渊心中自有成算,他叹了口气说:“注意一下,别再让你师兄受伤了。”
阳光透过高耸的窗户洒在光滑的地板上,形成一片片光斑。
尽管昨夜折腾至午夜才下班,天衡司仿佛离了程许便无法运转似的,他仍旧一早就要来到此处办公批文。等到下午程诺姗姗来迟,抵达办公室后,程许才能把多数工作扔给他,并感慨道:“真好命,还能调休半日。”
“不如您好命,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程诺依旧是一身藏青制服,凸显出他健硕的身材。黑发整齐地贴在耳侧,一丝不苟,显得严谨而专业。藏于镜片后的冷淡双眸似乎能洞察一切,他正认真审视着手中的文件,不时地在纸上做着批注。
工作有人分担,程许也闲适下来,正放松地靠在黑色真皮沙发上。他身穿羊毛开衫,内搭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姿态随意,没有司长特有的老成持重,长腿优雅地交叠着,一只手轻轻拨弄着新收到的时钟,那是一个精致的古董,钟摆缓慢而有节奏地晃动,发出轻微的齿轮转动声。
虽然他看起来十分随意,可程诺深知忽视程许只会被这只毒蛇咬一口。
程许冷不丁地笑道:“今天早上纪渊带着明睿——就是死者的叔父,之前跟我喝过酒那位——登门去找盛韫要人,那场面太可笑了。”
“你跟谁喝酒了?什么时候?”程诺从一堆文件里抬头,难得好奇。
程许先是错愕,随后放声一笑,顺着沙发挪到程诺身边:“哎哟,秘书长掌控欲好强。”
“然后呢?”只是一瞬,程诺又恢复了理智,询问程许与案情进展相关的事。
“真没劲,也不肯多问一句?”程许挑起他的下巴,程诺倒是不反抗,但也没有过多热情,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程许,程许松开手,拍拍手掌,仿佛嫌弃一般,他这次开口语气淡了很多,“纪渊先后联合大世家、小修道组织,打着有教无类的幌子逐步扩大元道的影响力,势力不可小觑,这不就给他逮到机会了吗——现在,盛韫被逐出元道了。”
“看来天衡司说了不算。”即便放了裴思,元道也不会信服,还敢带着明家公然登门。程诺讥诮地看着程许,但他这话犯了忌讳,挑战了司长的尊严,程许的目光当即冷了下来。
“纪渊动得快,正好明家给他递了刀子,而盛韫一直不聪明。”程许摸了摸鼻尖,忽然戏谑地问,“欸,你招来的那个卧底,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或许是与程诺这一脉的天赋有关。程诺能让人说真话,适合天衡司的审讯工作,而他有位远房表弟能够随意改变容貌,也是天衡司需要的外勤人才。自从程诺被程许“压榨”得忙不过来后,他不得不求助于他人,而这位表弟就是他搬来的救兵之一。
程诺看了一眼司长办公室的加密通讯器,接入线人。通讯器上的光芒闪烁了几下,随即稳定下来,显示出正在连接。
大概过了十分钟,办公室中的灵气开始波动,逐渐幻化出一个人影。程许眯起眼睛打量着来人,似乎在比较他和上次见面时的不同。此人的容貌似乎总在变化,让人难以捉摸。
程许没有收回翘在桌上的腿,而是保持着那副闲散的姿态,靠在程诺身边,对来人打了个招呼:“小江,最近怎么样啊?”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亲昵,与来人关系看起来还不错。
可事实上,凌望舒——原名“江望舒”的青年猛地冲程许鞠了个躬,紧张得有点结巴:“司……司长好!秘书长,您怎么没提前告诉我司长也在?!”
原本面对程诺还算从容的人一见程许就破了功,他面红耳赤,生得与程诺有三分相似的脸庞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气质。程许的筏子。
察觉了大长老的心思后,盛韫依旧冷静沉着,他最终决定为裴思做证,把他从天衡司中带了出来,但在天衡司门口,他却说了伤人的话。
“帮你是出于道义,不是因为情分,你犯了大错,不应该来屡次三番混入元道,视元道的规矩若无物,请你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
裴思当时听完都快哭出来了,冷不丁地对他表白道:“不可能,我喜欢你,当然要来见你。”
那是盛韫第一次听裴思说喜欢他,本没有放在心上、也对裴思没有任何感情,可之后纪渊细细密密的安排与铺陈,这件事被渲染得沸沸扬扬,明家叫嚣着要联合各大组织讨伐月岛,他明明有要事在身,试图接近元道的招生办公室,但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他便担心裴思的安危,想要提醒他注意。
这样的举动,在裴思眼里是喜欢,他当即追到了自己家中一再表白;而在纪渊眼里,就是赤裸的背叛,察觉到自己和大长老即将走到敌对面。盛韫也不知道自己那晚动了什么心思,竟然答应了裴思的情意。
反正……就当是唯一一次。当时他心里这么想,对次日会发生的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