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了我一个无奈的眼神,却还是说等回了太极殿就着手让人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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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夏的姑苏仍旧多雨,惊雷暴雨接连上阵,偶然昏暗的天际划过亮光,让堆积起来的乌云变得刹那间清晰可见,紧接着又是漫长的雨声,寝殿中燃着的香似乎都带着水汽。
谢灵仙和我一同躺在榻上。
她穿着身雪白衬裙,露出略有苍白的削瘦肩头,乌黑的长发流淌在身后,好似屋外的云彩落了下来,她阖眼,呼吸静谧,却没有睡意。
偷得浮生半日闲,流连又流连。
从谢灵仙来了姑苏,不,应该说从我回长安后,她就心事重重,只是在京都时,她这个丞相兼鸾阁总辅被各种琐事缠着绕着,在空闲时才会有聊聊愁绪。
我们在太殊行宫,除了游船作画,摆弄丝竹乐器,也便没有什么忙事了。
人闲下来的时候,总会想很多东西,我虽然是谢灵仙的枕边人,却总是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真是令人郁闷。
我翻了个身,曲起手指,从她的眉心滑到鼻尖,在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珠。
谢灵仙眼睫微动,但没有睁眼看我,胸膛几次起伏,好似要有千言万语似的,最后却缓缓道了声陛下,再没有其他言语。我伏在她的肩上,问她:“在愁什么,平日也不见人,谢宅你也不回去,有什么事是我也不能听的。”
“不是不能听。”
“那是什么?”
谢羽啊谢羽,这天下独她一人,万人之上,我之下,还有什么让她愁成这样的呢。
谢灵仙说:“社稷为天,君臣为地,国君为天,子民为地,君为天,臣为地,天地不能翻覆,臣不可欺君,我在想,谢家势大,终究是祸患,陛下不能因为情爱,就放任这个祸患滋长下去。”
这话真是听得人心酸。
什么谢家不谢家,若是我想处置谢家,她必然冷眼以对家族窘境,是想管都不想管的。
她说的,是自己罢了。
“我不给辅政大臣升官发财,我难不成给奸佞小人奖赏,你说的我不依。”我翻过身,背对着她。
谢灵仙把手臂绕过我的腰,从身后抱着我,“若是有一天,陛下不需要我了,我就把官袍还给陛下,去内宫做我的皇后。”
这话给我气笑了,我咬牙道:“谢羽,你怎么还挑上了。”
谢灵仙这些时日做涉政大臣时,也不是没有把弹劾她谋权篡位违逆的奏章送到千里之外的尹州给我瞧,一面是全权,一面是流言,就算她做的再好,可是人心却不能被轻易改变。
我以为她是介意此事。
纵然她铁石心肠,或许也会因此介怀。
“这是功成身退。”谢灵仙听到我的笑声,语气也轻松不少,“羽这半生,能做的,想做的,都做过了,如今权倾朝野睥睨群臣,我也试过了,但我的本心,却只有你一个。”
“南北贯通,东西一统,北凉用不了多久,就要改国号为大梁国了,或许北凉需要我,但是大梁却不需要,也是时候该把这沉重的权柄,还给陛下了。”
这话说的我热泪盈眶起来,不禁拽着谢灵仙的长袖擦着眼角的泪花,谢灵仙宠溺地看着我,抚摸我的肩颈。我问她:“你说,你的心只有我一个?”
谢灵仙:“……”
她把薄被一扯,假寐去了,我抓着她的手,喋喋不休地追问,谢灵仙把耳朵捂住,又被我扯着衣袖扒下来,我在她别着琥珀桂花坠子的耳边又问:“是不是因为爱我,才留在长安的。”
谢灵仙把衣袖从我手里拉出来,瞪我一眼:“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干这累活,难道我真稀罕这位子。”
或许真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想起朝中那些性格又臭又倔和茅坑里的石头没什么两样的臣子,深感憋屈,我忽然多愁善感起来,又窝在谢灵仙怀里,闷着哭了几声才作罢。
数日后,天晴,莲池雨露未消。我与谢灵仙乘船归京,进了城门前,我从怀里掏出红纱,要给谢灵仙蒙上。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年远去幽州时,飞上城墙的那一块。
她薄唇微动,却没说什么,指尖扶着我的手背,任由我给她的视线模糊起来。过了半晌,谢灵仙问我:“是不是不回宫,要去别宫。”
数年来往,她早就对这路熟的不能再熟了。
想要瞒住她,还真是费了我不少力气。大明王宫外,我扶着她走下车辇,等走进去,我才给她眼前的红纱解下来——红绸满地,灯烛摇曳,四处可见的囍字十分夺目。
谢灵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问我:“是不是还有婚服?”
“当然有,不过是我给你亲自穿。”
我们双手交握着,来到了寝殿。
从前烟紫色的绛云纱都已经被撤去,而是换上喜事才用到的红帘,长明烛也被换成了贴着囍字的红烛。
我把谢灵仙带到妆台前,看着铜镜前坐着的静美女子,半垂着眼,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赤红丝绸长裙像是乳浆,哪怕她身上是草木清香,却总觉得应是甜腻。
这样娴雅的姿态,一如初见。
她的长发在我手中流泻,我拿着竖子慢慢给她梳头,红纱帘如同姑苏那每日清晨弥漫的丝丝缕缕水雾般把人包裹着,戈壁上的篝火固然温暖,却根本抵不过心爱之人的体温,昏暗的光线和香晕紧紧缠绕着,好让我们把彼此融进骨肉才好。
无意间抬头,却和晦暗铜镜中的一双眼眸对了上。
我道:“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