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仙不言,把我拿着梳子的手拉到身前,轻轻抚着上面的疤痕,我半弯着腰,享受这一生一刻的温情,只片刻,抽泣声却在寝殿中响起。
一滴,两滴泪就这么滴在了我的手腕上,让我的五脏六腑也跟着颤动了起来。我轻声哄着她:“我们自己的婚礼,不是做皇后,而是妻子。”
谢灵仙哽咽地说:“我知道,只是你这一双金尊玉贵的手,可比走前粗粝了许多,怎么又去偷偷学了给人上妆梳头。”
怎么心疼起来了。
我当然是心甘情愿,乐得快活。
大喜日子,多么高兴,却总有种千帆才过尽的心酸,大概不怪我们多愁善感,人生总是匆匆又匆匆。
……
我今日没有穿玉骨冠,琳琅带,九龙冕袍,而是穿的和谢灵仙别无二致的嫁衣,上的是胭脂红妆,不需要盖头,不需要父母的认可,只作拜天地,然后便是我们二人对拜。
从前都是谢灵仙给我行礼,我这一生,也只有在这种情景下,才能笑意盈盈,心甘情愿地和别人行礼。
见我要弯腰,谢灵仙想伸手阻拦,却还是放弃了。
只是拜的比我更低,等我抬起身子,泪珠已经在她的眼眶中打转了,为了不弄花我给她画的妆容,硬生生地憋住了。
我们携手往内室走。
可是在推开房门的后,我却被里面的景象镇住了,谢灵仙连忙闪身到我面前,企图垫脚挡住我的视线,我下意识把她的手腕一擒,给她背到了身后。
床榻周围吊着纵横数根细绳,上面挂着数不清的画作。
画中女子或坐或卧,或行走,或骑马,有的叉着腰在众人面前指点,有的撑着脑袋在软榻上休憩,有的姿态懒散拨弄着古琴,却只是玩心大起,不是认真态度,有的身披铠甲执剑而立,肃穆非常。
甚至于,还有的……
我往前走了两步,去细细看谢灵仙画的这些我,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不论是姿态还是衣饰都惟妙惟肖,神韵完足。
她费了牛劲挡在我跟前,额头上覆了细密的汗珠,脸上也泛起了红晕,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羞的,我顺势把她往床上一摁,我们二人发髻之间的珠饰发出叮当响声。
谢灵仙伸手抓着我的的胳膊,眼神扑朔迷离,就是不敢直视我。
在我连番追问下,她才嗫嚅着回我一句:“回宫后忙的忘了撤去,谁知道侍女打扫也不敢动,就这么留着了。”
甚至就连帷帐内,都挂着我的画,其中有张,竟然还是我们在明烛殿见面时,我坐在莲池上,只裹住胸前风光的模样。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对她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原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就靠这个排解相思啊。”
谢灵仙双手捂着脸,一声不吭。
怪不得她对《秋水集》反应这么平淡,合着她在旁人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画过无数副她记忆中的“仕女图”了,但我毕竟是皇帝,这些画注定是流传不出去,只能供我自己欣赏。
我好奇地问:“怎么都没有你的身影啊。”
谢灵仙还是不回我。
我直起腰,从床上离开,在寝殿中四处转着,谢灵仙半遮着脸,细声细语地说:“让我把这画收起来再就寝吧,我很快就好。”
“其实这样挺好的。”
“哪里好了?”
我又问谢灵仙:“没画什么春宫图吗,那你——”
谢灵仙凑过来,亲上我的嘴,把我剩下的荤话都堵了回去,趁我神思昏暗的时候,她把我手里捏的画抽走,扔在了一旁。
好容易分开,我摸了摸被咬了一口的下唇,刚要说什么,谢灵仙又紧紧抱住我,脑袋靠在我的肩上,无限眷恋,这下她没堵我的嘴,可是我还是说不出什么。
得红烛摇曳,愿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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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宁十年冬,长安有大雪。
李素坐化忘尘山,羽化而登仙。
他上次来讲法已经是五年前了,虽然满头鹤发,却精神矍铄,我们笑谈之间他还对我说,趁着现在无病无灾的,要赶紧圆了给我的承诺,可没想到,还是没等到第三次进京讲法。
萧牧河的孩子如今都是个小萝卜头了,但碍于丧事沉重,他进京时没有带着妻儿。
或许道家的超脱就在于此,萧牧河虽有悲伤之意,却并不悲痛欲绝涕泪横流,还反过来安慰我:“陛下,师父他功德圆满,走的时候面色红润,面带微笑,虽然不舍,却依然是大喜之事。”
因着这句话,我就不用礼丧那一套来祭李素了,而是在长安的宫道两旁命人吟七天七夜登仙曲。
缥缈轻灵的歌声中,天地纯白,寂静无声。
谢灵仙屏退众人,在太极殿外,披着斗篷,踱步在雪地中,我放下手中的奏章,沿着即将被白雪覆盖的脚印,把手中的伞遮在她头上。
我问谢灵仙有没有想过死亡。
谢灵仙摇头,但是她还记得皇陵里有给她的位置。
我说:“真到了那天,我必然要等你离开,我才考虑这件事,要不然你要是看着我,必然会十分伤心,我舍不得你伤心。”
谢灵仙把倾斜的伞拨回我这边,语气浅淡地说:“又说胡话。”
才不是胡话,每当我去南山祈福时,我都在想这件事。
“谢灵仙,你信有来世吗?”
“若真的有来世,我们最好是生在清平人家,做一对寻常眷侣。”
“若是来世相逢的话,我们肯定就不记得彼此了,啊,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