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文春明一声不吭,别的事没顾多想,老想着高长河在明轧厂的指示,越想心里越气,因此,到了金海岸半山别墅见到钟超林时,一肚子火便发作出来了:“……老书记,你看看这叫什么事!这个高长河招呼都不和我打一个,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表态了,要按东方钢铁集团早些时候提出的方案进行谈判!这个方案我早就向你汇报过,也和何卓孝这些厂里的同志认真研究过,整个一卖国条约!零兼并不算,一部分贷款要停息挂账,还问我们市里要优惠政策。这就是说,我们辛辛苦苦白忙活了十年,养大了姑娘,还得搭上嫁妆赔给人家。真这么搞,我们的面子往哪里摆?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宁可让它先扔在那里,也不愿这样送出去!我们明阳不论怎么说还是经济发达市,别说只一
个明轧厂,就是十个明轧厂也拖不垮明阳的经济。明轧厂与高长河无关,他当然不怕丢脸,就想赶快甩包袱!”
钟超林只是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文春明又说:“才几天的工夫,怪事就出了一大堆,满城风雨满城谣言。有些事似是而非,有些事事出有因。这些事先不说,还是说明轧厂,明轧厂也快乱成一锅粥了,老书记,你知道吗?孙亚东一直就没停止暗中对明轧厂的调查,也不知高长河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今天,何卓孝当面向高长河提出辞职,说是真干不下去了。”
钟超林仍是什么也没说。
文春明看着钟超林,“老班长,你说话呀!”
钟超林叹了口气,说:“有烟吗?给我一支!”
文春明诧然说:“你知道的,我又不抽烟?哪来的烟?哦,我去给你找一支吧!”
钟超林说:“算了,这里你不熟,我去找吧!王少波也在这里,他抽烟的。”
不料,到了王少波房里,正见着头缠绷带的王少波在给女儿毛毛洗脸,毛毛脸上有指甲抓出的血痕,头发乱蓬蓬的,一问才知道,是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
钟超林挺喜欢毛毛的,便说:“过来,过来,和爷爷说,是怎么回事呀?”
毛毛马上哭了起来,委屈地说:“我们同学说,你们这些当干部的都是贪官污吏,让你们站成一排挨枪毙,可能会有几个冤枉的,要是隔一个毙一个
,就有漏网的。我就和他们吵,说我爸爸不是贪官,这阵子天天在江堤上抗洪,差点把命都送了。他们说那是假象,后来我们就打了起来。”
王少波尽量平静地说:“毛毛,我刚才不是和你说了吗?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爸爸的爸爸也被当成了反革命,同学也骂爸爸是狗崽子嘛,爸爸不也挺过来了吗?现在有些人是胡说八道,你心里要坚强……”
这时,文春明也过来了,站在一旁听。
钟超林忘记了讨烟,一把搂住毛毛,对王少波说:“现在怎么能和‘文革’那种时候比?‘文革’是有大气候、大背景的,好人都受气!现在呢?不是这种情况嘛!”
玉少波一下子失了态,激动起来:“老书记,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呀?可我怎么和孩子说?说什么?更糟糕的毛毛还没说呢,毛毛找到了他们班主任老师,你猜老师怎么说?老师说:你敢保证你爸爸就是好人?烈山那帮贪官一个个不都抓起来了吗?滨海只怕也快了,不信你看着好了!”
文春明听不下去了,桌子一拍:“这个老师也太不像话了,别说没什么事,就是真有什么事,也不能这么和孩子说话嘛!少波同志,你不要老想着自己是滨海市委书记,你还是家长,你到学校找去,问问这个老师想干什么?问问他,什么叫滨海也快了?!”
钟超林摆摆手:“少波,你不要去。这不
是那个老师的问题。”
文春明郁郁地说:“算了,不行我们都辞职吧,就让高长河这帮人折腾去!”
钟超林脸沉了下来,盯了文春明一眼:“春明,你是市委副书记、市长,怎么能这么不注意影响?对明阳九百万人民创造的这番改革大业,你当真就不当回事了?就算你不当回事,我钟超林还当回事呢!”说罢,从王少波那里要了支烟抽着,拨起了电话,“市委值班室吗,我是钟超林,给我找高长河,找到后请他打电话给我。”
等高长河电话的时候,文春明又说起了明轧厂的事,“……老书记,如果高长河硬要把明轧厂的包袱这么甩掉,我建议人大从不造成国有资产流失的角度提出议案,责问市委、市政府。”
钟超林摇摇头说:“我看现在还不至于搞到那一步!”
这时,高长河的电话挂过来了,开口就说:“老班长,你还真躲起来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好,这下子我知道你的根据地了,有事就往滨海打电话。”
钟超林冷冷地说:“你打也没用,我不会接。”
高长河说:“不公平了吧?老班长,你让我回电话,我马上回,我给你汇报工作你就不听?你不听我也得说……”
钟超林很不客气地打断了高长河的话:“长河同志,你不要再说了,就让我老头子说几句吧,我向你汇报!我对烈山耿子敬和那帮败类的态度你和市委是很清
楚的,可现在事情怎么闹到这一步了?好像洪洞县里无好人了?怎么谣言满城风满城雨呀?向我钟超林身上泼点脏水不要紧,向其他无辜的同志身上泼脏水就不好了,会影响工作,尤其又是在这种主汛期,搞不好会出大事的!你知道不知道?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的女儿今天在学校被同学打了,为什么?就因为谣言!请问:当你看到一个差点儿在江堤上送了命的市委书记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如果不是凭着一份事业心,如果明阳这番事业真是哪个个人的,谁还会替你卖命?当然,我也不敢保证除了烈山别处的班子就都是好的,我的原则是,腐败的,烂掉的,就去挖,就去抓,可是,无原则无根据的话少说一些,这很不好!你不必解释,长河同志,我完全相信,这不是你和明阳市委的意思。可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种样子?你这个市委书记不该问一声为什么吗?这正常吗?还有明轧!”,如果何卓孝有问题,就立案审查,不要一边让人家工作,一边又不放心人家,至于怎么解决明轧厂的问题,那是你们的事,我不会多过问,可有一条:不要以党代政。就说这么多了,你口口声声叫我老班长,那我就当一次老班长吧,你可以理解为忠告,也可以理解为责问,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说罢,钟超林根本没
给高长河解释的机会,“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
房间里一时间静极了,连彼此的心跳声都能听到。
在吓人的寂静中,钟超林抱起毛毛说:“毛毛,你爸爸是滨海市委书记,他不能到学校去,明天爷爷陪你到学校去,就和你们的老师同学谈谈你爸爸,谈谈我们这个滨海市!爷爷要让你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共产党里的腐败干部不少,为老百姓拼上命干事的好干部也不少!没有他们,就没有明阳和滨海的今天!”
说这话时,钟超林眼睛湿润了,眼角有晶亮的泪珠挂落,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流下。
毛毛看到了,仰起脸问:“钟爷爷,你怎么哭了?”
钟超林努力笑了笑,对毛毛说:“爷爷哪会哭?爷爷眼里进了粒沙子。”
1998年6月28日17时明阳市委
高长河一放下电话,怒气就蹿上了脑门。接电话前,他再没想到钟超林会向他发这么大的火。尤其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位前市委书记竟连他的解释都不听就挂断了电话。高长河认定:钟超林这既不是忠告,也不是责问,而是发难!
看来,钟超林的失落情绪十分严重,敏感度也太高了,只因为自己在明阳当了十年市委书记,就觉得自己是天生的市委书记,永远的市委书记,就容不得任何不同的声音。接到钟超林电话前,高长河根本不相信什么“满城风雨满城谣言”,更
不相信谣言会波及到滨海市。对烈山班子腐败问题的正常查处,怎么就变得这么不正常了?是真的传言四起,还是他钟超林借题发挥?
为慎重起见,高长河还是叫来刘意如和田立业,询问一下。
田立业马上来劲了,说:“高书记,您不问我我也不好主动向您汇报,您现在既然问了,我就得实话实说了,确实是满城风雨满城谣言嘛,传的真叫邪乎!说钟书记和耿子敬在家里订攻守同盟时被孙亚东当场抓获,说耿子敬是苍蝇,钟书记才是老虎,哎,刚才又传出‘绝密’消息了,说这些年钟书记提起来的干部大部分都有问题,省里已经把一个庞大的工作组派过来了,要彻底揭开明阳的盖子!”
高长河气恼地道:“四处讲这种话的人,我看是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
刘意如看着高长河的脸色,小心地说:“是别有用心,这些谣言我也听到了不少,都是冲着钟书记来的,还有些匿名信寄到市委,全是些毫无根据的攻击谩骂,像‘文革’期间的大字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