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看到俞翊斜躺在榻上,面色憔悴,平日总含着三分笑的唇角微微下垂,将手边信笺一封封投入炭盆。
烟尘呛得他轻咳几声,随后疲惫地阖上了眼。
他还记得数月前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
她颇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简直像是江湖上被人追杀的女侠,只留信笺在这间屋中告诉他何时来见。
那日他一直留在寻芳楼的人送来了信,傍晚他便等在了此处。不知为何她那日心情颇为不快,只一言不发坐在他身侧看他烹茶,喝完一杯茶才开口说话。
她的嗓子有些哑,颇有种千帆过尽的意味,银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问:“今夜我能在此处留宿么?”
俞翊道:“自是可以,后头这一排屋子都是我家的,想睡哪间都成,一会儿我差人换一床新被褥来,睡着舒坦。”
她抿唇喃喃道了声“财大气粗”,沉默片刻后又开口问:“……今夜你要在此留宿么?”
你要同我在一处么?
手中的茶险些打翻,俞翊这辈子头一次红了脸:“这样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鲜少有郎君拒绝娘子主动求欢的。”她问,“你是不是嫌我像个男人婆?”
整个长安城怕是都找不出她这种个子比寻常郎君还高,又这样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娘子了,他若是不愿也不稀奇。其实让她诧异的是他竟真的愿意同她好,她不想露脸不愿透露身份他也不逼问,只怀着一腔坦荡赤诚的情意。
“万万没有的。”他正色道,“寻常小娘子花团锦簇是美,我妹妹那样温润如玉也是美,你这样高挑英气同样是美——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出像你这样与众不同的娘子了。”
随后又咳了两声,结结巴巴道:“当然在我……在我心里,你这样的最美。”
她笑了笑,心中竟有些悲凉:“你就不怕我是个丑八怪?”
俞翊嘀咕道:“若我真这样在意容色,便不会同你这样一直戴着面具的人好了。”说完又试探着问:“今日你都想同我……还不愿意让我看你么?”
她没有答话,他便哀叹一声做出可怜姿态:“罢了,往后余生总有机会看到的。”
可惜没有往后了,她想。
韩曜远行,将手中的公事推给了她,为以防万一还告诉了她许多细枝末节的事。她不免和其余士族颇为长久地打起了交道,竟渐渐拼凑出韩曜远行江南是为了做什么。
——也是,自江南试行均田以来,士族便愈发对如今这个圣上不满。几年前的科举已经动摇了他们的根基,若均田之制彻底推行,便不会再有百姓愿意成为士族的佃农,士族终究不复存在。
她早该想到的……她不该和俞翊有所牵扯。
可能只是不甘罢。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却因娘胎里她长得好些让韩曜天生体弱,又有损韩曜生来极好的命格,便该一辈子都补偿他么?一辈子放血给他做药引,一辈子藏在暗处给他做影子,硬生生服用禁药将自己身形拔高,每月不领药服用便能疼死过去。
其实很久以前是没有不甘的。从小家中人便同她说因为有她,韩曜才身子不好,将她养出满心的亏欠与愧疚,而后又因命格冲撞一说从不现于人前,一直长在韩家暗无天日的宗祠里。
长到七八岁时韩曜身子好了些,见到她时一张浓墨重彩的脸上露出些可怜神色,出口的话甜蜜又窝心:“这些年辛苦妹妹给我做药引子了,手上划出来的伤疼不疼?”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可放在她脸上却是截然不同的冷然,她怯怯摇头:“不疼,这些都是我欠哥哥的。”
“虽说如此,可我还是心疼你的啊。”他脸上带着股天真神色,“不然这样,日后你穿上我的衣裳出门逛一逛?总住在阴森森的宗祠里也不好。”
她有些意动,却还是摇摇头:“神婆说我出现在人前会对哥哥命格不好,还是算了。”
韩曜脸颊笑出一个酒窝,像是很开心听到她这样全然为他着想,便道:“我问过神婆了,只要你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同我一样,那便无事……不如你学一学我的行事做派?”
可以在外自由走动的诱惑太大,她欣喜应下了这件事,将他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后便时常代他做些事。比如应下他和某家小郎君的拳脚比试,伤痕累累赢了回来;替他去听家中私塾先生乏味无用的课,顺带把没多大用处却累人的功课做了。
这时韩曜总会同她说“辛苦妹妹了”,还不忘叹一句:“别家的娘子都不能做这些事的,好在妹妹能借我的身份做。”
于是她便满心的感激,在他笑盈盈端过来拔高身形的禁药时也喝得义无反顾,一直做哥哥的影子似乎没什么不好。这种药虽然让她痛些也没什么不好……因为这药有助于习武,哥哥说她要习武的,因为如今他总会遇到刺杀,怕有一日她不慎被牵连死去。
他是舍不得她这个“影子”的,毕竟可以瞒天过海做许多事。
就这样到了十五岁,她觉得一切还算好,直到前往太傅府上考校的韩曜阴沉着脸回来。顺风顺水的韩九郎头一次受挫,回家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听了个囫囵,隐约明白是一个小娘子抢去了陪同太傅云游讲学的资格。
可是小娘子不是不能做这些事的么?只有她这样扮做男子才能……
一气之下韩曜便病倒了,她便代他去和其他士族的郎君应酬。长安最好的酒楼里不少人在谈桓家小娘子的事,她只听韩曜说的那样摆出厌烦神色,却听见楼上传来小郎君不屑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