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家有各家的藏书,各家有各家的治家之策。譬如他们鲁郡裴氏以孔圣《论语》治家,其余各地大族有以《春秋》治家,有以《韩非子》治家……士族门阀大都骄矜自傲,瞧不起寒门庶族,虽如今好些,但数百年的陋习还是难改。
若真把他们治家的典籍尽数印去供庶族攻读,那定然是一场大风波。
桓玉道:“除去专攻明经之人,大多数寒门子弟还是不会将经史子集读遍的。读书最要紧的是明理,我倒觉可以先从四书五经及其余典籍中择一些名篇编成册子,学有余力者再去全读,印书也先印名篇流传再印全本,也算给士族一个循序渐进的准备。”
这和后世的课本就没什么两样了。
裴太傅沉吟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言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对桓玉道:“年底宫内怕是要办雁柔的五十大寿,你若打算那日进宫,可以这般……”
天色渐暗,马车紧赶慢赶在宵禁之前进了城。不出一个时辰,裴太傅及桓家娘子桓玉回京的消息便传到了有心之人耳边。
皇宫,御书房。
相较于一些士族大员的书房,圣上的御书房竟有几分简陋之意,并无什么精巧的古玩玉器,连香炉都未设,甚至桌案上的笔搁镇纸都是木的,还不是什么名贵木材。
唯一惹眼的,大抵是桌上那方搁得格外随意的玉玺,以及桌后手执书卷出神的那个人。
谢衍少年时并不喜读书,或者说他对除亲自做出、亲身经历过的东西都没多大兴致。只有在如今的太后或是先帝想要考校时,他才会临时抱一抱佛脚,可他的抱佛脚便胜过许多人去,惹人羡又惹人妒。
御极之后,他才又正经读了一遍该读的书,然后以此去挑拣满口仁义的朝臣的各种错处。
炭盆里烧着银丝碳,御书房里还算得上暖和,是以谢衍穿得也单薄。只一身玄色衣袍,以金线绣有龙腾祥云的暗纹,发冠也是简单样式,却愈发显得姿容高彻,眉眼出众。旁人是人靠衣装,他是再简单的衣装也被人穿出不俗来。
江南一行算得上顺遂,一些不便让太后以及朝臣处理的事也在他回来后几日便打理完了。冬日雪重,量地之事安排到了明年春,是以这些时日还算得上清闲。
于是谢衍便时不时出神。
一是思量为何遍寻不到韩曜出京的踪迹,甚至他从未在大理寺告过假——难不成韩家也有习得易容之术的人么?
更多时候,则是想起掌珠,惦念留在她身边的金羽卫传回的书信。那金羽卫武功高又性子活,不会被她发觉,也能尽数记下他想知道的事。
而掌珠本人并未给他写过一字一句。或许在她心中,他们虽算得上亲厚,但也不至于分别月余便通传书信。
他还是烦忧金羽卫记下的东西不够详尽,于是同桓谨议事是便总带着些试探言语。桓谨一向爱卖弄自己的女儿,于是又把她编算经,操持雕版印刷等事尽数告知。
可这些他都知晓,他想试探出的是她的家信之中可否有什么金羽卫看不出的所思所想,可这些桓谨一概不谈。
谢衍觉得他与桓谨的君臣情谊之间生出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御书房外,李德收到了新传来的消息,终于喜笑颜开同出神的谢衍道:“圣上,玉娘子回京了!”
谢衍终于回过神来。
可知晓她回来又能怎样,难不成要出宫去寻她么?她如今应当在与家人团聚,他去了又能做什么?倘若去又是以什么名义,君王么?
愣怔片刻,他缓声道:“……去望云阁。”
望云阁是太后居所,设了佛堂清修。
当年谢衍虽除道灭佛,但更像是杀鸡儆猴的震慑,并未真正遏止佛道传教,毕竟没有佛道还会有别的教派兴起。只要那些僧人道士的一举一动皆在律法准许之内,不会祸乱国本,他也并不计较太多。
当年先帝驾崩之后,太后便从昭庆殿移居到了望云阁,与谢衍的紫微殿相距甚远。这十年来,谢衍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有所求之时才会去望云阁小坐片刻,因此母子二人见面并不多。
谢衍见她,生不出恨,只是难掩疲惫。而裴太后则是心中有愧,不敢见他。
因此在听小太监来报时,一向平和从容的裴太后竟生出几分慌乱不安来。
她人如其名,雁一般孤高旷远,却又不失柔和温婉。即便年近半百,鬓有白发面带皱纹,却还是能窥见年轻时的无双姿容。
“这个时辰阿衍应当还未用膳。”裴太后道,“快些摆饭,他平日最……”
顿了顿,又道,“他不喜饮茶,备些水便好。”
言及此处,竟心如刀割。
恍惚间又记起他刚登基时,她心中不安,便前去紫微殿看他。彼时他正在独自用膳,菜肴简陋清汤寡水,她大发雷霆,想要责罚御膳房,却换来他略带嘲意的一眼。
“母后。”他道,“您不知晓我自九岁起便一直吃这些么?”
裴太后如坠冰窟,颤声道:“何至于此……是不是谢清苛责……”
他的眸子不似如今平静无波,能看出某种破碎的痛楚:“是我自己想要这般。”
宫中进宫之茶千金难求,甚至有一位“岩茶”生在峭壁之上,总有茶农因采茶丧命。而菜肴工序繁琐,每一道菜耗费的银两能让贫户吃上数日的肉。
他自知有愧世人,饮茶用膳只觉如噬人血肉痛苦难安,便吃得格外简陋,甚至不如宫女太监。
只有在实在难捱之时,他才会选择自己洗手做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