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至东女国之间的党项、白兰诸地,都因当年一战与我等离心,只怕不会相助于我等。对此地出兵,无异于将我藏巴勇士置身于乱战之地。”
钦陵赞卓伸手指向了中间,语气笃定:“我想出兵乌海。”
赞悉若眸光沉静,却又好像在其中闪过了一缕稍纵即逝的伤痛,“你想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钦陵赞卓不会忘记父亲的血仇,赞悉若又如何能忘。
身为人子,他更不会忘记,父亲的最终陨落之地,就在柏海以东的乌海。
钦陵赞卓摇头,“不,我若真只是如此想的话,兄长也不会放心将指挥军事的大权交托到我手中。乌海为唐蕃要冲,地处吐谷浑与西海都护之间,背靠紫山、积石山,可连筑坚实营垒,巩固我军营寨。待大军压境,进可夺大非川、日月山,阻遏唐军自河湟方向援兵,退可洞察南北两军动向,择其弱者击破。为何不选此地!”
“或许兄长会说,此地有被南北夹击的可能,但西海都护之地百姓接连变更易主,能被裴行俭调度的不过十之二三,吐谷浑并无兵力补充,还未从当年战事中彻底恢复过来,除非唐军能天降十万大军,否则绝无机会一战定乾坤。”
“可他们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钦陵赞卓还有另外一句并未说出的话。
像是安定公主这样的将领,若是统领这等数目的大军,当真不会引起天子猜疑吗?
就像……
当吐蕃上下因作战计划而开始自卫藏四茹调兵之时,芒松芒赞站在布达拉宫朝下望去的时候,便觉这等视野辽阔景象,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云。
同在此地的赤玛伦忽然听见芒松芒赞冷声开口:“我倒是宁可他打输了这场。”
若是钦陵赞卓在对阵大唐的战事中蛰伏七年一击得胜,便足以洗刷去当年禄东赞战败带给吐蕃的耻辱。
这对文武协作的兄弟,也只怕要更不将他这位吐蕃赞普放在眼里!
更麻烦的是,当年禄东赞在大相位置上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人掌握权势而已,其余众人都不过是他的辅佐,可噶尔家族如今的这对兄弟,却是完全能做到内外应和,以防不测。
当年他慢了一步,让这两人在获知禄东赞死讯后得以联络韦氏,掀起尚论之争,便给了他们以绝地反击的机会,成了今日的莫大威胁。
“这话,不是赞普该当说的。”赤玛伦缓缓开口。
芒松芒赞回头朝着对方看去,在看到对方怀中抱着的婴孩之时,原本因噶尔兄弟权逼赞普的厉色稍有和缓,但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他又觉得自己的心情被重新抛入了谷底。
“我能怎么说呢?”
这位年少上位的吐蕃赞普,打从继位的开始便没能真正意义上执掌权柄,在此刻坐回到妻儿身边的时候,便难免还有一番志业未成的弱势姿态。
或许唯独在王妃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疾言厉色:“他若大胜而归,安知不会让我这个赞普忽然过世,将都松扶持上赞普的位置。比起我这个当年就想将噶尔家族驱赶下台的赞普,你信不信,他更想要一个甚至还在襁褓之中的傀儡!”
芒松芒赞惨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儿子还浑然不知世事的脸,又觉自己将这份怨念迁怒到孩子的身上,简直没有一点道理。
而下一刻,他的手上便被盖上了另外一只手。“局势还没坏到这个地步。你既为吐蕃赞普,也不当希望藏巴再有一次万户送葬的场面。”
那是在禄东赞战败之后曾经出现的画面。
想到彼时的景象,芒松芒赞下意识地抬头,便对上了赤玛伦的目光。
他们这对夫妻在这七年光阴里,已是少了几分少年人的棱角,尤其是——
当年胆敢与钦陵赞卓叫板的王妃。
但好像这份锐利的锋芒只是被她暂时藏匿在了眼底,而不像是他这个满怀挫败的赞普一般,变成了心中的阴暗面日益滋生。
“钦陵赞卓的对手并不寻常,倘若我方战败,安知对方不会一改当年的撤军,以藏巴不臣为由长驱直入逻些城,届时赞普便只能如同高丽国主一般被押解入长安,就算先给个体面的官职,如今也成了个无人过问的闲人。这难道是赞普想看到的吗?”
芒松芒赞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赤玛伦语气愈重:“尚族必定会全力保住赞普的命,所以您实在不必担心噶尔兄弟有弑君之念。何况,若他们当真胆敢如此僭越,韦氏也必定不敢跟此等虎狼为伍。这样解释,您还真觉得他们胆敢如此吗?”
芒松芒赞沉默不语。就在他近前的赤玛伦却能看得出,在他目光中破茧而出的希冀之色,已昭示着他对自己之前的想法有所动摇。
赤玛伦心中暗忖,两年前文成公主给吐蕃送来的那封信,看似是在表达自己回返长安后仍对芒松芒赞存有记挂之心,又何尝不是在加剧他对外界的恐惧,真是用了好生毒辣的一招。
很显然,这位被奉迎还朝的昔日王太妃,如今只剩了文成公主这个头衔,也已成吐蕃大敌!
偏偏这样的一番话,若是在钦陵赞卓与赞悉若正当得势之时说出来,恐怕是不会被芒松芒赞听进去的。
她能说的不过是——
“他能胜才是好事!”
迎着芒松芒赞有些困惑而无助的视线,赤玛伦解释道:“此前的噶尔家族是因局势危急,加上要为禄东赞报仇,才拧成了一股绳。可若能得胜,对于是否要继续东进,又能否权衡论族利益,势必会产生矛盾,到了那个时候,难保不会被我们找到反击的机会。赞普既有天命加身,又为何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芒松芒赞:“我……”
赤玛伦握紧了他的手:“若是大唐能与我方结成盟好,我当然希望能借着唐军之手帮忙铲除掉对方,可眼下双方局势紧张,又将唯一的联系文成公主给迎了回去,绝不到我们可以后退的时候。”
她也很希望钦陵赞卓死,但绝不是现在。
所以为了避免噶尔家族来上一出鱼死网破,芒松芒赞的态度就必须端正过来。
否则一旦吐蕃此次战败,赞普在背后添乱的态度又传了出去,到时候才真是吐蕃王室的麻烦。
芒松芒赞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赤玛伦所劝谏的话其实一点没错。
比起被噶尔家族暗害,失去天命所归的民心才更可怕。
“那我……”芒松芒赞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说道,“我去犒赏军队,亲自鼓动军心。倘若钦陵赞卓真能得胜,也不会将全部的功劳都包揽在他的身上。”
得到了赤玛伦赞许的眼神,芒松芒赞当即出门而去。
但他却并未看到,目送他离去的赤玛伦怀抱幼子,在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凛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