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给犯人辩护的那种人?”赵佑宁也颇为惊讶。
“不叫犯人!叫被告!”斯江瞪了赵佑宁一眼。
“哦,对不起。”
“我想做的是那种真正的了不起的律师,不是现在这种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律师。”斯江拿出一堆剪报,翻到一页指给他?们看:“你看这个案子,被告的小?伙子因为这个台湾起义回来的飞行员的车灯晃了眼,拦住车吵了一架推搡了几下,结果这个李律师连无罪辩护都不被允许做,领导不批准,他?只能推掉这个案子,小?伙子最后被‘从重从快’判了刑去坐牢,你们不觉得不对吗?我们何?老师说了,这叫人治不叫法治,法律如?果分贵贱贫富区别对待的话?,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受害的永远是普通老百姓,会变成整个社会不安定?的根本?因素。”
赵佑宁仔细看那篇报道,只要是斯江感兴趣的他?都想了解,而且他?有点压抑不住的激动,这样的陈斯江他?第一次见到,慷慨激昂充满理?想忧国忧民?,和那些?只喜欢说电影电视吃吃喝喝的女?孩完全不一样,嗯,他?没觉得那样的女?孩不好,但是斯江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更——钦佩、欣赏。
景生凑过去看了看,文章里?明明说的是另一回意思,强调了这位飞行员的功勋,还有他?作?为人民?
*代表享有人*大“保障代表人身安全”的权益,借此提醒广大读者,切勿在生活中因小?事一时冲动丧失理?智构成犯罪行为。
“你这倒很像你小?舅舅了。”景生看着斯江笑:“他?就特别擅长从新闻里?读出背后的内容。”
斯江停下笔想了想,高兴起来:“真的吗?!我要有小?舅舅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的厉害就好了。”她最近和何?宏伟老师以及周老师聊得多,自己感觉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迫不及待地和身边的人分享:“我看了好几本?国外写律师的小?说,特别有意思,原来律师不仅给好人辩护,还会给坏人辩护,所以四人帮上法庭的时候,国家还给他?们指定?了律师。还有欧美国家的疑罪从无你们懂吗?如?果我们这里?也有这个规定?,大姨娘就不会这么倒霉,真的,她根本?不会被关那么久还不能打电话?。”
说起南红斯江又低迷下去:“我知道警察都是为了抓坏人,但他?们抓错人了怎么办,被冤枉的人一辈子就完蛋了,他?们的家里?人会很惨很惨。谁来赔偿他?们?”她挺直了腰:“我要做一个能帮到这些?人的好律师。哪怕只能帮一个也行。”
景生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翻了翻厚厚的剪报:“上面不允许你帮你也没办法。你还是当老师吧,老师好,没人管,只管人,还有寒暑假,你不是想有时间有钱了后就去新疆去北京去美国?”
赵佑宁表示不同意:“律师挺好的,我觉得斯江你可以,你的理?想很了不起,能改变别人的命运,改变社会,甚至让我们国家变得更好。法律也是人定?的,说不定?你将来能成为制定?法律的那个人,就可以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了。”
斯江眉开眼笑:“谢谢你的鼓励!现在都开始整党和清除腐败分子了,国家在进步,文明和法治当然?也会进步,将来这种粗暴偷懒一刀切宁可杀错一万不能放过一个的做法一定?会被取消的。”见景生和佑宁都很诧异的模样,斯江咳了两声眨了眨眼:“这些?不是我说的啊,我没这么厉害,是我们何?老师说的,我相信何?老师,等我们长大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我将来第一个案子就要帮大姨娘洗清冤屈。”
景生和佑宁听着斯江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和何?老师周老师他?们的谈话?,她的思维跳跃得厉害,往往上一句在说一个话?题,下一句已?经跳到其他?时间的另一个话?题,不过他?们并不在意。
赵佑宁热血澎湃地觉得他?们也会像斯江小?舅舅那样,成为改变国家的一代人。景生却时时提醒她哪些?是“大逆不道”的话?语,绝不能在外头提起,他?理?解斯江因南红出事后发生的转变,却又不大愿意她从一个敏感多思的爱好文学?的女?孩变成尖锐愤怒的热衷于讨论政治问题的女?青年。但这个转变,他?无法阻止也无法参与。一切会变得更好吗?也许会,也许不会。景生只看得到人性里?最丑陋的部分,人心里?最险恶的部分,他?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他?也不关心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他?和姆妈吃过太多苦,他?感激不起来也憧憬不起来。他?只看得见自己身边小?小?的世界。
斯江在新的日记本?上写了今日的结语:愤怒出诗人。
景生愣了愣:“你又要当诗人了?”
赵佑宁兴奋地问:“你是不是还搜集了很多诗歌?能给我看看吗?”
斯江怀疑他?们刚才的共同语言都是假的。
第168章
还没来得及畅想如何征服星辰大海,赵佑宁就?暴走了。
他从万春街回到康家桥时,心?情十分?愉悦,吃饱喝足手脚暖和,热血澎湃,回味着斯江的理想,觉得将来?大家?可以?携手共进,一进弄堂里,就有好几位阿爷阿奶提醒他:“宁宁啊,侬一位阿姨有交关?亲眷来?了哦。(你家那个阿姨有很多亲戚来了哦)”
佑宁笑着点点头,并不在意。去年国庆节时,他无意间听到贾青青对他爸说希望很快能怀上孩子?,他承认自己当时有一点点贪心?,期盼他爸爸能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不着急也好。然而他听到的是男人笑着说“那就?得多努力努力”。在男女暧昧的喘息声中他几乎是飞奔着逃出康家桥的,跑到西宫的湖旁边才觉得自己太可笑,这个家里他已经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后悔当初决定留在上海,这里有他的学校老师同学,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不想去异国他乡从头来?过,或者说骨子里自私懦弱的他并不想面对经常发病的姆妈。他先抛弃了母亲,然后被?父亲抛弃,活该。后来?他向学校申请跳级,顺利升入了初三,这样就能尽快地离开这个家。
然而纵使他已经把自己从这个“家?”里剔除了出去,也不在意失去自己的房间,但当他走近门?洞时就觉得不对劲。有人在动他的钢琴,而且非常粗鲁,几乎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琴键上,一下又一下。前天刚刚有调音师来?调过音,父亲曾答应无论如何这台钢琴不会被?卖掉被?送掉,这是当年外公的钢琴,被?抄走后姆妈好不容易从淮海路国旧货找回来?的,钢琴背后刻着姆妈和的舅舅名字,是她?们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印记。
赵佑宁几步蹿上楼一把推开门?,喧闹的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宁宁噶早就?回来?啦?”贾青青赶紧朝自家?二哥使眼色。琴凳上坐着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把踩在琴键上笑着扑腾的小男孩拎了起来?,男孩立刻不乐意地挣扎尖叫起来?,穿着鞋子?的小脚在黑白键上乱蹬,钢琴发出一声声猝响,嗡嗡的共鸣在赵佑宁耳朵里炸开。
贾青青看到赵佑宁的脸色,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宁宁,小东西特别欢喜欢你的琴,电视都不要看。你放心?,他刚学会走路没多久,今天都没怎么下过地,脚上的鞋子?很干净的。阿哥,快点把宝宝抱下来?呀。宁宁要练琴了。”
男人笑着转向赵佑宁:“唉呀,你看,宝宝太喜欢钢琴了,要他下来?他就?哭闹。宝宝,让表哥再给你白相(玩)两分?钟好不好?你听话啊,两分?钟我们就?下来?。”
餐桌边和沙发上的五六个人又开始聊天说笑。
“宝宝都说了青青肚皮里是阿哥,肯定要生儿?子?的。”
“对对对,三岁前小孩都有天眼的,看得不要太清楚哦。”
“阿嫂,到底是青青有福气呀,屋里噶气派格,冰箱空调钢琴,小家?伙真是会投胎。”
钢琴不断地呐喊着,掺杂着幼童天真快活的笑声和尖叫声。
门?“嘭”地被?撞上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开。”赵佑宁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走到钢琴边,微微颤抖的手放在了琴盖上,低头看着高音区的黑色和白色低声说:“别碰我姆妈的琴,走开。”
青年别过脸去喊贾青青:“哟,阿妹,你家?小赵同学怎么这么小气啊,小阿弟白相白相——喂!”
琴盖“轰”地一声砸了下来?,踩在琴键上的男孩被?赵佑宁一把扯回他老子?身上,有一瞬间的失重,小嘴张了张,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拍打着琴盖。
“你干什么?差点砸倒我儿?子?,册那,青青,你别管啊,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他!”男人气急败坏地把儿?子?抱到沙发边塞给老婆,撸起毛衣袖子?摆出了长辈的款。贾青青皱着眉帮忙哄侄子?,心?里却很慌,她?自己一直想摸摸这台琴,但是赵衍不让她?碰,她?看到赵佑宁每天弹琴的样子?就?觉得很憋屈,好像那个神经病女人还霸占在这屋子?里盘桓不去,今天她?是故意打开琴盖让小侄子?去弹着玩的,想着有这么多亲戚在,赵佑宁脾气又一向好,撞上了肯定也不好说什么。
赵佑宁不响,重新打开琴盖,从琴凳里取出软布和圆刷开始认真清洁钢琴。
男人冲了过来?,到底不敢动手,在旁边毫无意义地踱步,用嘴巴教训着赵佑宁,赵佑宁却只当他是空气,男人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发恼火起来?。
“你爸还一直说你性格好脾气好成绩好,没想到你对一个一岁半的小朋友也下得了这种手,我看你就?像你妈,脑子?也有点毛病,最好也去看看医生——啊!”
琴盖再次轰然合上,钢琴上摆放的花瓶砸在了男人身上,花瓶碎了,男人一身的水渍,滴滴答答,碎玻璃飞出去老远,琴凳上也撒了不少水。屋子?里的人尖叫叱骂声此起彼伏。
赵衍拎着两袋子?熟食一进家?门?,就?看大舅子?贾敏元正揪着自己儿?子?的衣领把他压在钢琴上打了一巴掌。儿?子?的眼镜飞了出来?,掉在地上的一滩水里,镜片裂了。
“老公,老公!”贾青青捧着根本还没显形的肚子?小跑着过来?,一脸自责:“都怪我不好,宝宝一定要白相宁宁的钢琴,我没拦住,宁宁看到后就?生气了,嘭地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琴盖砸下来?,差点砸伤了宝宝,我哥说了他几句,他就?拿花瓶砸了我哥,都怪我不该让宝宝去摸吴老师的琴——”她?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来?,赵衍只能丢下手里的熟食先把她?扶好。
赵佑宁只比贾敏元矮半个头,常年游泳,进了中学后体育课也认真得很,先头贾敏元动手没讨着便宜,他是听见赵衍上楼才犹豫了一下没还手的,这一巴掌打在脸上他没什么痛觉,他只是想知道亲眼看见他被?打,身为父亲的那个男人会怎么做。
贾敏元尴尬地站直了身子?,越发憎厌赵佑宁,觉得这个拖油瓶太狡猾,故意让自己打了这么一巴掌,好让赵衍护着他。
赵佑宁看着赵衍把贾青青扶到沙发上坐下,弯腰捡起眼镜,手指抹了几下,毛毛剌剌的,他把眼睛戴好,平静地说:“他儿?子?用脚踩在琴键上,我让他们走开,他们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