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轮到了这件案子开堂受审,钱必中被第一个带上堂去,其余的人继续在偏厅等着堂上来传,接着又是钱二少爷、钱员外夫妇、钱必中的亲生母亲以及钱员外的最小的那名妾室被一一带上堂。
过了许久许久,除钱必中之外的其它人又都被带了回来,钱员外脸色黑,往椅子上一坐就直管盯着钱二少爷和他的那位小妾。想来是由于我这个外人在场,钱员外有话却不好出口,所以只好就这么瞪眼瞪着,直瞪得钱二少爷浑身吓得抖,而那小妾索性直接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再看高夫人,脸上也是白得没有血色,眼底又是愤怒又是担心,然而看了看钱员外的脸色却什么也没敢说。
终于钱员外忍不住用颤抖的手指着那小妾咬牙道:“是不是——是不是我每次闹风湿痛而不能在你房中留宿的时候你就——你就——是不是?!”
那小妾直吓得哭晕过去。
看到眼前这一家人的情形,我隐隐猜到了几分——这钱二少爷之所以既不承认自己杀害了钱大少爷,又死活不肯说出昨晚他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以及究竟去了何处,想来是因为……是因为……钱二少爷与这位跪在地上的、与他年纪相差不了一两岁的美貌小姨娘……有私情!
这——这可是有悖人伦的事,难怪他死活也不敢说出昨晚自己的去向,只怕钱员外若得知了真相是要活活打死他的——不知那流氓知府用了什么法子诈他说出了实话,眼下的钱员外夫妇必然已经知晓了这其中隐情,没准儿钱员外一怒之下会抓钱二少爷去高氏宗族里问罪,届时非但他嫡子的身份不保,说不定还要受皮肉之苦甚至难逃一死。
可怜的只有钱员外,很和善的一位老人家,到头来三个儿子……一个也留不下。
然而话说回来,若不是他娶了妻又纳妾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现在细想想,钱必中杀钱大少爷竟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事件:先执行这个计划必须要有一个前提,就是下雨。否则他就不能借口留我在府中睡下,我若不留在府中,他就没了人证来证明他的不在场,也就谈不上什么以换衣服为借口回卧房而开始杀人行动,更不能利用下雨加河水流动来缩短从钱大少爷房中往返的时间和利用雨声掩盖他出入水的声音。所以从一开始,这个杀人计划就是以下雨为前提来制定的。
钱必中很可能是知道钱二少爷同三姨娘的奸。情的,也知道钱员外每每关节风湿痛的时候不会在姨娘们的房中留宿,而那时钱二少爷就会同三姨娘私下幽会——钱必中手腕有旧伤,下雨之前会有感知,而钱员外每逢阴天下雨也会闹风湿,于是钱必中就利用此点提前预知了雨的到来,更是一举两得地利用钱二少爷不敢说出自己案时在做什么这一条件将钱大少爷之死嫁祸在钱二少爷的身上!他要除去的,不止是钱大少爷,而是钱家所有的嫡子!
这就是残忍冷酷的嫡庶之争,如果钱员外仅娶一妻,就不会生这么让人心寒的血案。不过说归说,在古代,纳妾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会有人将这件案子归结到纳妾所致上来的。
所以……哼哼,将来我若嫁人,一定要找个愿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嫁——不好找?不好找就不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咳咳,想远了。
回到钱必中的身上……他之所以愿意报官而不让先通知钱员外从而将此事摁压在府里,其原因估计是怕这事儿若经了高夫人的手,他就是当其冲的“替罪羊”,高夫人正可借此机会除去他以保得钱二少爷平安无事——在钱家这样的深宅大户里,一昧地躲避忍让是不能保护自己的,你只能主动出击,让自己最先立于不败之地——只是钱必中用错了法子。
一时见有衙役进来叫我上堂听讯,起身向着高老爷深揖一躬:我知道这一去只怕就是本案水落石出之时,我再也不可能继续做高府的教字先生了,这许是最后一面,感谢钱员外对我的赏识与信任,望他保重。
上得堂去,业务熟练地垂头跪下,听得公案后那道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道:“自报家门。”
你看,我就知道。
“小民周天……”带了些许自哂地说完,竟然自己也觉得这么几次三番的有点好笑,而上头那位知府大人已然“哈”地一声笑开了。
“何方人氏?”知府大人语声中笑意盎然地问。
“小民自小流离失所,家乡在何处已经不记得了。”我沿用了上一次的回答。
“喔……你同钱必中是何关系?”知府大人果然又没有继续深问关于我的籍贯问题——他向来是最后才处置我的……
“小民是钱三少爷的教字先生。”我如实作答——反正板子是逃不了的,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罢。
接下去不过是又复述了一遍我昨晚都做了什么的证词,而这知府特别地细细地询问了我关于钱必中回去卧房这一段时间的情况。一轮问罢,知府大人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带上堂来,从头到尾将昨晚那件案子生的经过说了一遍,其中需要人证证言的,他就指明让谁来确认,需要物证证实的,那师爷楚凤箫就会在旁出示物证,通篇下来有理有据罪证确凿,惊堂木一拍,当场认定了钱必中杀人的罪名。
钱员外惊怒攻心昏了过去,而钱必中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跪在那里神色平静。这样小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缜密的心计如此深远的城府如此浓重的杀机呢?他那笑容还没有自我的印象里淡化,可那当真是自内心的笑容吗?这个孩子……究竟真心的笑过吗?
也许是罕于钱必中异样的平静,楚凤箫便问他为何要杀害自己的亲哥哥。钱必中抬起头,又是一记静静的无邪的微笑,忽然抬手去脱自己的衣衫,露出那瘦弱的身体,却见上面伤痕累累,旧创新疤不计其数。他淡淡地开口,道:“我只是不想再挨大哥和二哥的打,更不想被打得几乎断了气也不敢向爹和我亲生娘亲吐露半个字。我受够了。”
堂内一时静可闻针。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带着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感到十分的沉重,我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钱员外是否已经清醒,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儿子所遭受的、听到自己儿子最想说的,做为一个极正常的、拥有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思想的古人,他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对自己纳妾而产生的悔意?或者,有那么一丝对这封建教条的正确性产生的怀疑?
人们总说血浓于水,可在各种利益面前,再浓的血也有淡于水的时候。
钱必中平静地穿好衣衫,平静地在供词上画押,平静地被衙役带下堂去打进大牢。他要在牢中待到十五岁束——天龙朝的律法规定,犯罪人不到十五岁是不能被执行死刑的,当然,抄家与灭族除外。
他还有两年可活,但我不确定他能否在那牢中撑到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钱必中从我身旁经过时浅浅行了一礼,什么都没有说。他并没有恨我“举报”他,否则就不会对我行礼了。也许他在做杀害钱大少爷的计划时就已经有了被识破的准备,所以才没有将那条起决定性作用的麻绳彻底处理掉,甚至在他来说,痛快地被砍头要比继续生活在高府那样看似和谐实则冷酷无情的地方要好得多。
这件有着令人瞠目的杀人手法的手足相残案件到此便落下了帷幕,凶手人证一并带下堂去——当然,除了我。
“小钟情儿……”流氓知府淡淡地、随意地、魅惑地、挑逗地、邪恶地、巧笑倩兮地、流里流气地开口。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民在。”我抬起头望向他,却见他正端了茶盅儿喝茶,宽大的官袍袖口挡住了脸,只露出一弯漆眉。
“咄!低头!”旁边的衙役低声喝道。
只好垂下头听候流氓落。
流氓似笑非笑地道:“你倒是说说……老爷我这次应该怎么处置你才好呢?”
除了流放怎样都好——只要不流放,我就可以想法子东山再起——当然心里这么想话是不能这么说出来的,否则这混蛋知府说不定就偏不遂我的意、直接判我个流刑呢!
“小民知错了,请大人看在小民不过是为了活命、挣口饭吃的情况下,饶小民一命。”我恭声说道,提醒他我不过是为了活命而已,你身为父母官儿总不能逼死自己的百姓吧?!
“喔……说来也是,忘记自己的籍贯也非你故意,何况你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那流氓破天荒地认可了我的说法,“老爷我身为清城知府自是不能逼着自己的百姓不过好日子而非得去做乞丐——你说是不是,小周天儿?”
是也不能说出来啊。我只能更加恭声地道:“大人清明。”
“嗯嗯,”这流氓似是很满意我的态度,“刷”地一声听着像是打开了扇子摇啊摇的,不紧不慢地笑道:“那就这么着罢——身为一方父母官,老爷我理当为自己辖下的百姓作主谋福——虽然你忘记了自己的籍贯并非有意为之,然而毕竟律法对于无籍之人的处罚也是有明文规定的。老爷我既不能逼人去做乞丐,也不能违法办事,只好想了这么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让小周天儿你既有钱挣也能得到一个户籍,可使得?”
这……这流氓的脑子被门撞了还是被驴挤了?……不是,是被门挤了还是被驴撞了?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为我想什么两全齐美的法子?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但是什么阴谋能让我既能挣钱又能得到户籍呢?
一时不敢妄自答话,只静静跪着,等着这个家伙随后说出那所谓的两全齐美的法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