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行云浑身一颤,像被丢进极寒的冰天雪地之中,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僵住了。
他不敢抬头,即使没有抬头,他也听得出来,贺丞在流泪,贺丞哭了。在他的记忆里贺丞从小就坚强,几乎从没哭过,因为体弱而被同龄人欺负取笑,被他爹用冷酷的手段训练体魄,被隔绝在家无法正常上学交朋友,贺丞都没有哭过。即使是那次毁灭性的绑架,贺丞目睹他和贺瀛出逃也没有哭,只是眼泪兜在眼眶,没有流出来。反而是被救出来后,他听到贺丞哭了一整夜。
其次,就是现在了。
楚行云在内疚,在羞愧,沉重的负罪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贺丞道:“我喜欢你,你觉得很荒唐吗?那你觉得我应该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才不荒唐?还是你觉得我说出口的没有一句真话,统统不值得信赖?那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楚行云,我对你的感情,不是依赖,也不是记恨,我很清楚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觉得这很荒唐吗?呵,更荒唐的还在后面。你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和沈老师在楼下,我在楼上弹琴,我问你,你是不是来陪我的,你说是,可能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你了。我还做了一件更荒唐的事,我问过沈老师,我能不能和你结婚,我能不能娶你进门,这样你就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沈老师说如果你同意就可以,但是我没有问你,因为我知道我当时年纪小,你不会当真,我就一直等,结果等我长大了,你却走了……你走了,楚行云,我真的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现在你回来了,但是你却不信我,我喜欢你十几年,你却连信都不信。”
贺丞的声音很平静,丝毫听不出怒气:“你在惩罚我吗?惩罚我对你荒唐的感情,荒唐的想法,你在惩罚我吗?”
楚行云也在反问自己:你在惩罚他吗?当然不是,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快地提及这个话题,这么想要速战速决,你心里有答案吗?有结果吗?
刚才貌似是有,但是现在,他心里没有答案,更没有结果。
贺丞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向他走近几步,忽然牵动唇角轻轻地叫了声“哥”。
楚行云呼吸一停,低着头睁大眼睛盯着地板傻住了。
贺丞取下染上一层雾气的眼镜,垂着眼睛微微笑了笑:“你想让我叫你哥,想让我把你当成我哥是吗?我可以做到,只要你开口说了,我不会拒绝你,前提是你已经拒绝了我对吗?”
楚行云想装作听不懂他的话,但是贺丞貌似能看透他的思想,淡淡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只要你说你拒绝我了,我就像以前一样叫你哥。”
楚行云本以为贺丞会摆出条件,一方是接纳,一方是老死不相往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贺丞会给他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在暗示他什么吗?暗示他们之间可以回到过去?有一瞬间,楚行云很激动,绝处逢生般地激动,但是很快他绝望地发现,贺丞并不是在暗示他们之间可以回到过去,而是贺丞可以做出一副假象配合他回到过去。什么时候,贺丞竟学会委屈求全了?
贺丞再次解答他堵在心口的疑问,苦笑道:“或许我说如果你不接受我,那我们就断绝联系,再也不要见面,会比较潇洒有面子。但是我不能跟你断了联系,不能再也不见你,我不能失去你,那就换个方式在一起吧。从今天开始,我叫你哥,就像以前一样,并且再也不会提今天的事,那些话我也不会再说,这样可以吗?你能接受吗?哥。”
现在贺丞每叫他一声哥,就像拿着一把刀往他心脏里捅,把他的心捅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楚行云弯下腰托着沉重的额头,迟缓地摇了摇头。
贺丞脸上又浮现出做梦般的迷茫和恍惚,道:“不能?不能是什么意思?还是你想和我断绝联系?你说话行吗?我猜不到。你说吧,只要你不走,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楚行云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像被刀架在脖子上艰难道:“你放心,我再也不走了。”
贺丞由衷松了一口气,唇角溢出一丝笑,又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条件?”
“是的,条件,如果我刚才提出来的方案你觉得不可行,那你来说,我全都答应。”
楚行云听出来了,这是贺丞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也是最坏的打算。贺丞就像一场谈判中全盘皆输的一方,自己判处自己终身流放,那是什么原因导致贺丞对待自己如此残忍?
这是一道很容易解的题,贺丞心里清楚,楚行云心里同样也清楚——贺丞有多在乎他,就能对自己多残忍。
此刻贺丞做出的让步无疑是在告诉楚行云,他已经对自己残忍到了极点。
楚行云问:“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吗?”
贺丞的舌头已经麻木了,除了点头说是,别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于是他说:“是。”
楚行云慢慢站起来,身体关节生了锈般缓慢而迟钝地走到贺丞面前,他仰起头看着贺丞,说:“我的条件是如果你有一天不喜欢我了,一定要告诉我。”
贺丞看着楚行云,好像在楚行云眼中经历了一次轮回般那么久,他唇角才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道:“应该没有那一天了。”
楚行云:“你确定吗?”
贺丞:“确定。”
不知为何,楚行云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或许是被贺丞身后耀眼的吊灯刺得眼睛酸涩疼痛。他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吐出一口气,调整好呼吸和心率,抬头看着贺丞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有力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在一起吧。”
贺丞瞳孔微微一震,随后露出更深的迷茫不解:“你……什么意思?”
楚行云道:“你不是想和我在这栋房子里过一辈子吗?正好我也没地方可去,就像当年这栋房子收留我一样,如果你愿意收留我,我为什么要拒绝?难得有一个人不会离开我,背弃我,愿意陪着我,守着我。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信任我,帮助我,这样一个人,我没有理由拒绝。”
说着,楚行云笑了笑:“你刚才还说,想娶我进门是吗?我是男人,不用你高头大马、八抬大轿来接,只要你把门打开,我就向你走来了。”
忽然,他胸口一痛,被一双手臂箍进怀里牢牢抱住,随即闻到贺丞身上清淡的沐浴液香味和已经渗进贺丞的皮肤里洗不掉的冷檀香。
楚行云把脸埋在贺丞颈窝里,抬起双手搂住贺丞的肩膀,闭上眼睛,唇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他听到贺丞翻滚在胸腔里沉甸甸的笑声,但是脖子却被贺丞炽热的泪水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