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仲因低着头,小声道:“杜姑娘的心思也不在太医院吧?”
杜宣缘颔首,暗道:看来小陈太医沉默的时候也并非是在走神,自己可不能因为他的存在感低而掉以轻心啊。
不过这人嘴上还笑嘻嘻地夸赞在心里忖度着要提防的人:“聪明!只是暂且无处可去,才选择在太医院站稳脚跟罢了。”
陈仲因听罢,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可也明白人各有志,遂默然不语。
这时杜宣缘突然撑着下颌向他问道:“既然你对张院副颇为推崇,他又出尔反尔在先,不如请他为你取字吧?想来他应当不会拒绝。”
礼记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
冠礼取字,可谓是大成朝读书习字的少年们人生中头一件重要大事。
陈仲因犹豫道:“距我及冠尚有两年之久,为何要在此时取字?”
杜宣缘睨他一眼,笑道:“还惦记着陈家为你取字、办冠礼不成?”
陈仲因一噎——看样子是叫杜宣缘猜对了。
即便是被父母逐出家门,可自幼长大的地方又岂是可以轻易割舍的?宗族家史冠于前,父母期盼缀以后,每每有人唤他的名字,无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来处。
杜宣缘似乎总能精准抓住他言辞背后的小心思。
“这也没什么,把你逐出家门是因为你不听话。”杜宣缘道,“等你做大官、挣大钱了,他们自然也会上赶着将你八抬大轿迎回祖宗宗祠,只要官够大、钱够多,别说区区一个成人礼,就是把族长的位置让给你又有何不可?”
她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在他人看来近乎是天方夜谭的妄言。
然核心不过是在对陈仲因说:你所谓的家人会因为“利”抛弃你,自然也会因为“利”簇拥着你,这样的“亲情”实在可笑。
一记暴击打得陈仲因更加辛酸。
他觉得杜宣缘此人,就是专生来刻薄他的,遂破罐子破摔道:“随你,若有令长辈位高者愿为你取字的,也不必问过我。”
陈仲因只是被爹娘赶出家门,又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错被家族除名,少有人会乐意行越俎代庖之事,越过陈家替一个尚未及冠的郎君取字。
可杜宣缘提这件事,无非是想试探陈家在陈仲因心中的地位,她可没想过叫那“贪生怕死”的张老头来取字。
到底是她身体的主人啊,行事时总要顾及着些他的想法,若是搞得鱼死网破可太不划算了。
杜宣缘暗暗叹气,又看着陈仲因板起脸来,心下笑道:小陈太医,你可知,我其实不怎么爱说笑话吗?
可惜陈仲因没有读心术,也看不穿杜宣缘这多变的人,他现在叫杜宣缘的话伤透心,像一只缩回自己触角的蜗牛,沉默地抗拒着。
正巧,杜宣缘也一向不会哄人,她哄人只会把人惹得更加火大。
于是陈仲因自顾自憋闷了一个晚上,待到第二天一大早,循着每日上值的时间醒来时,他才发现杜宣缘早就去太医院,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人。
陈仲因穿着昨日新置办的衣裳,独自一人坐在假山旁,怔怔盯着特意修种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晃,闷在胸口一宿的那股气被微凉的清风一吹,倏忽间尽数散去,他沉吟片刻,终于自言自语道:“君子和而不同,况且杜姑娘言之有理。”
像是把自己说服了一样,陈仲因长出口气,终于起身在独处之时有几分闲心观察起这座新宅。
杜宣缘大清早来到太医院,先找新院正告罪,说了一番情真意切的“家里有事”,谁叫你这古代没有手机,只能“事急从权”咯。
新院正是个看着脾气就很好的老头,笑着免去杜宣缘的处罚,又絮絮叨叨嘱咐几句,以示惩戒,就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杜宣缘出来的时候正巧遇见张封业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来,他跟杜宣缘熟稔,瞧见她便眼前一亮,朝屋里努努嘴,示意的是张渥还是新院正杜宣缘也不知道,她只笑着朝张封业摇摇头,连她自己都没什么想法,端看张封业怎么理解。
张封业根据杜宣缘的动作,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撇着嘴大大方方走进去。
前日事发,在杜宣缘“挑拨离间”之前,皇帝想要保下院正也是因为太医院里人员精简,履历足够担任这一职位的,大多醉心专研医术,于拉帮结派、选边站队一事上不求甚解,新院正虽然和张渥不是一条心,但也是个混日子的老好人,一向谁也不肯得罪。
皇帝恐怕是想在年轻的医使中再择出一位,充作自己的亲信。
不过杜宣缘自认这些事情跟她没多大关系,她暂且有立足之地便够了,并不想在太医院这地盘上深度经营下去。
目前杜宣缘还是在存药堂做活,不过前儿的事情闹大,存药堂暂且封上,廷尉那边还要时时前来调查,是以杜宣缘昨儿消失了一天也无所谓,今天更是无所事事。
她想了想,脚步一转,往太医院后边医吏聚集的地方拐去。
还未到门前,便听见里边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正讨论着昨天的“大阵仗”。
因为太医院大变天,此时整个太医院都十分松散,这群医吏也不装了,敞开门在屋里打牌、嗑瓜子,嘴里不得闲地说七讲八,说得最多的便是昨日皇帝“发疯”的事情。
宫卫、廷尉,乃至各宫的宫女太监都动员起来,做出掘地三尺的架势在宫里“找东西”,气得祥乐宫里的太后大骂“逆子”,昨夜里太后突发头风,疼了半宿才叫皇帝这个“孝子”安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