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缘好似根本没发现对方的态度发生变化,依旧有说有笑的,将话题岔开来,没过一会儿张封业便叫她引走注意,慢慢放松下来。
可一直保持沉默的陈仲因却将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
她笑容灿烂到远胜骄阳,任何阴霾都会在这样明媚的神情下消散,仿佛方才那场失态只是他的幻觉。
陈仲因攥紧了出门时杜宣缘塞进他手中的一截袖口。
食指指腹擦过杜宣缘的手腕,她回头看一眼陈仲因,疑惑的声调从喉咙里溢出:“嗯?”
陈仲因松开手,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有点热。”
杜宣缘反手隔着衣袖抓住他的手腕,轻笑一声,没有多问,而是安慰道:“等一下寻个凉亭休息会儿。”
张封业看着身边这两个家伙旁若无人地如胶似漆,再耐不住心中好奇,试探着问道:“不知弟妹是哪里人?”
听见“弟妹”一词,陈仲因陡然一惊,急急看向杜宣缘。
“苍安县人。”杜宣缘开口时安抚般轻拍陈仲因的手背,像是替“妻子”作答般道,“他性格内敛,不爱说话,还望兄长海涵。”
这样的话出来,张封业自然不好再多问什么,更何况他对“苍安县”这个不出名的小地方也不怎么了解,于是转而同杜宣缘谈起住宅的事情。
听见杜宣缘的话,陈仲因却心念一动——苍安县?
这位与皇子龙孙纠缠了两三年的姑娘,即便是陈仲因这种闷葫芦也有所耳闻,跳水当日,甚至少有外出的历王都“偶然”出现在荷花池附近下水救人,杜宣缘短短二十年来的经历可谓是波澜壮阔。
但这位“祸国妖女”究竟来自何处,几乎无人知晓,许多人可能都不清楚她姓甚名谁。
陈仲因自幼长在皇城脚下,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与皇城相距不过百里的茂城外祖家,但他在书中读到过苍安县,是雁州辖下的一处偏隅小县,安居者不过万,因山脉绵延,匪寇成患,百姓常常遭流匪劫掠,是一片叫人不忍卒读的辛酸地。
他隔着宛如薄雾的帏纱,看向杜宣缘的后脑勺,她跟陈仲因不一样,束发时会偶然落下一点儿碎发,这会儿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与她此时表达出的轻快心绪严丝合缝。
一个人,上一秒还流淌着怨毒的恨,下一秒却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而她的每一次出声、每一抹笑意都来得适可而止,轻易将张封业的注意调动到她想要的地方。
她像是一个被牢笼框出来的人,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也许是陈仲因习惯于沉默,擅长在孤单的角落观察别人,所以才能在此时此刻,让他好似局外人般,触到一丝牢笼中压抑而凶狠的……
困兽怒吼。
有笼子吗?
陈仲因有些茫然,他像是进入某种疑惑的境地中,眼前颤动的碎发渐渐模糊,却慢慢浮现出利爪般的凌厉寒光,陈仲因猛然一惊,骤然回神,却见面前是熟悉的笑眼弯弯。
“怎么了?走累了吗?”杜宣缘因他突然停下步子而回身询问。
“……没事。”陈仲因道,他手指微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腕一直被杜宣缘抓在手中,像被猛虎叼在口中的猎物。
在这三伏炎夏里,他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此时还透着密密麻麻的凉意。
这时张封业开口道:“我有一位朋友,专行掮客一事,就住在附近,这件事我虽然包揽下来,可真要寻旺宅,还需得他相助,不如前去一访?”
他以为是美娇娘走不动路了。
杜宣缘先不曾应下,而是转头询问陈仲因的意思。
她真的很像一位深情款款、体贴入微的丈夫……
陈仲因点头应下,在张封业同杜宣缘介绍他那位掮客朋友时忍不住朝他看去。
前后不过半刻钟时间,他竟完全将杜宣缘方才所说的“畜生、杂种、恶心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
陈仲因在心里想:我在念念不忘些什么呢?为什么要纠结于杜宣缘的往事?
。
张封业的朋友确实是位老道的掮客,待他们说明来意后,不出半个时辰便将三人带到一处上锁的门前。
在这掮客家里坐了不过小半刻钟,他就为杜宣缘挑了三四处近来出卖地契、房契的宅子。
张封业本想着将陈仲因这位“女眷”留在此地,他随杜宣缘奔波一趟,谁料陈仲因不肯,他眼巴巴不离杜宣缘半步,直教张封业连连打趣。
然而事实如何,他这个未经此等怪力乱神之事的人自然不明白。
逛了几处宅子,杜宣缘看中一套带院子的居所,她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向慷慨,甚至没怎么讨价还价便定下这套房子,同掮客一道去官府签了契约,还是叫陈仲因去签的名儿,将房子落在他的户下。
陈仲因上前签字的时候险些签上自己的名字,看着与自己身体截然不同的皓白十指,又抬头望向杜宣缘。
却见她微抬下颌,噙着笑意的眼底很是平静。
陈仲因了然,在契约上签下“杜宣缘”的名字,并按上手印。
站在一旁围观的张封业对这眼神官司一无所知,还颇为艳羡地夸赞杜宣缘大方。
陈仲因对此倒是毫无意见,毕竟买房的银钱是杜宣缘辛苦赚来的,只是他摩挲着指腹上的红色朱砂,心道:杜姑娘是笃定以后能换回来吗?如此放心将地契、房契交到我手。
——杜宣缘从不对未来里一窍不通的事情抱什么期待,她不过是对已经掌握的东西自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