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伴着医院特有的气味以及中央空调的寒气,杨原野不禁打了个喷嚏。易卿尘此刻正枕在他的腿上,呼吸均匀地起伏,仍睡得沉。看不下去易卿尘靠墙睡着,那也太硌得慌了,杨原野于是板着脸把人拉了下来。这会儿功夫,他觉得把易卿尘冻出病来也不太人道,杨原野又板着脸用慢动作把外套脱下来,盖在易卿尘的身上。
他从上方俯看易卿尘的睡颜,睫毛如扇,偶尔不安地抖动,眉头轻微蹙着。
不知道是生理性的,还是易卿尘在梦中也不快乐……蓦地,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越过鼻梁,啪嗒一下砸在杨原野的裤子上。黑色的布料很快隐藏了那一滴脆弱,而杨原野却仿佛被狠狠地灼烫了一下。
易卿尘的脸埋在杨原野的大腿和他自己的胳膊之间,拢成一个小堡垒,呼出的热气让冷白的脸蛋稍稍有了些淡粉的血色,配上沿途的泪痕,仿佛揉碎了桃花,楚楚可怜。
杨原野涌起一种很深的冲动,引得他想要抬手去擦拭易卿尘的眼角。手已经伸出去了,可半路又忍住渴望、收了回来。
易卿尘当初一走了之,他就该恨他,怎么会再心疼他?但事实是,杨原野发现,他可以狠下心肠推开易卿尘,冷着脸说狠话刺伤他,可一想到易卿尘可能在外面受了别的委屈,便没法无动于衷。
他竭力克制住、不去管,可他心里始终是希望易卿尘好好的,不要真的受苦。像一个拥有整座城邦的国王,被花园里的一朵玫瑰刺破手指,也就够了。
良久,杨原野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受着膝上传来易卿尘的体温,他没再碰他,只抬手帮他把外套盖了盖。
……
易卿尘霍然睁眼,从梦中的太平间逃出生天。面前不是冒着凉气的太平间抽屉,而是人来人往的急诊室。易卿尘身边空无一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完好无损。身上披的是杨原野的外套,上面有种清洁的味道。易卿尘抱着外套,视线到处搜寻,找不到人,他的心又揪起来,害怕出了什么事。
到护士站问过,才知道手术结束了,小女孩被推进了病房。
易卿尘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病床上躺着的小女孩,那么小小的一个,身上插着管子,露出来的手臂和腿上都缠着绷带。杨原野和一个女人并立在病床两侧,女人无比心疼地用手轻抚整理小女孩的额发,仿佛那样可以帮她减轻一丝苦楚。
刚才走廊碰见的女医生从病房走出来,易卿尘迎上去询问:“医生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这个小女孩得的是什么病?”
女医生认出了他,严肃的眼神柔和了起来:“刚刚付医药费的人就是你吧?”
易卿尘点点头:“嗯,是我。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告诉我小葵得的是什么病?”
“大疱性表皮松解症。krt5基因突变。”
“……那是什么……”
女医生轻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一种百万分之一概率的罕见病。简单来说,小葵生下来,四肢就没有皮肤。”
“啊……”
人怎么会没有皮肤?易卿尘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没有皮肤是什么概念,他完全无法想象。怪不得小女孩的四肢都缠着纱布,那纱布的下面……难道直接就是肌肉?
“她的表层皮肤非常薄,一直会起水泡。这个病就是无时无刻都在和疼痛作斗争,还有感染的风险,就像今晚一样。小葵小小年纪就经历过很多次手术了,这次好在又死里逃生。唉,他们一家人真的很不容易!”
一家人……所以小葵是杨原野的女儿?那么那个略显憔悴的女人应该就是小葵的妈妈了。原来是这样……杨原野竟然已经结婚了……
易卿尘努力从这个事实带给他的冲击中暂时摆脱出来,继续对着医生问道:“这个病要怎么治呢?现在的问题是缺钱吗?”
女医生摇摇头:“这个病至今没有治愈的方法。有些患者到了青春期,情况会自动有所好转,美国倒是有一些前沿药物,正在做临床实验,还有一种特制的药膏,涂抹可以缓解疼痛。”
“小葵在用这种药膏吗?我可以买给她。”
女医生无奈地说:“我目前还不认识任何一个患儿在用这种药,因为它真的很贵,一年下来要800万人民币,也只是能缓解疼痛,不能治疗。”
易卿尘被这个天文数字惊呆了,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一种药品的价格,然而疾病并不只降临在富甲一方、能付得起钱的人身上。
“那,小葵……她要怎么办呢……”
许是被易卿尘的仗义相助感动,女医生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我们的皮肤和肌肉之间有一种蛋白质,小葵的基因缺陷导致她并没有这种蛋白质。所以从小,她的四肢就会不断地在肌肉上起水泡,家人需要每天帮她把水泡挑破,将里面的脓水释放出来,等伤口结痂,再用药水泡掉那层痂。如此,周而复始,可能要持续一辈子。病人要忍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家人所承受的压力也可想而知。”
“……”
在电视里看别人的故事,和它就真实地发生在你面前,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易卿尘的感受一时间非常复杂。这里面自然有同情和怜悯,同时,他又生出许多苦涩和辛辣,直往心里涌。他为自己身为一个人而感到无力,一种族群的无力感。
命运从来就不公平,让最幼小的脚步,踩在最泥泞的路上。易卿尘怀疑,这个尘世,是否真的有一个神,负责安妥人们的灵魂?答案显然是没有,所以生命只能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