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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3页)

于谦和苏荆溪同时一窒,这家伙编的故事忒恶毒。他们仨一下子成了一个淫贼、一个妇人和一个戴了绿帽子的王八,于谦甚至疑心是不是他在故意挟私报复。

“公门押送犯人这个计策可行,就不能换一个案子吗”

“哪有那么多现成案子换新郎官掉粪坑你们要脸还是要命”吴定缘回答。

于谦叹了口气。抛开身份不说,这个故事确实天衣无缝,连为什么宵禁后四人同行的理由都有了。

吴定缘握着明晃晃的剃刀,拨开于谦和苏荆溪,朱瞻基觉察到他的歹意,睁圆眼睛想要拒绝“你要做什么身体肤,受之父母,你不能本王,本王要杀了你这驴捅的狗彘”

可很快他便不敢动了。一是冰冷的剃刀紧贴在头根;二是吴定缘这打脊贼居然把眼睛闭上了,朱瞻基生怕他手里一抖剐开一道血口子,浑身僵直,一丝不敢动。

还好吴定缘手快,三下五除二便把“龙”剃了个干净,露出一片青森森的头皮。他退后两步看了看,俯身从刚才起誓的香炉里拔出一根香。于谦手疾眼快,劈手夺下,道“戒疤就算了吧说他是个未受戒的小沙弥得了”

堂堂大明太子要是被烫了戒疤,那可真成了千古笑柄。苏荆溪托着衣服过来,在右肩下垫了一块厚厚的手帕,道“木枷太沉,怕压了您的伤口。”朱瞻基感动得要哭,跟吴定缘这罗刹鬼相比,这姑娘简直就是菩萨。

在苏荆溪的服侍下,太子披起僧袍,挂好佛珠,俨然就是个小沙弥的模样,惹得苏荆溪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他面皮有些恼羞,苏荆溪却道“真别说,殿下这么一装扮,真有点辩机和尚的意思了。”

辩机乃是大唐高僧玄奘的弟子,丰神俊朗,因为与高阳公主私通,被唐太宗处以腰斩。苏荆溪这一记不动声色的马屁,登时让朱瞻基转怒为喜。这时吴定缘拎着枷板走过来,让他好转的心情又跌落谷底。

吴定缘做这一套惯熟,先把两块枷板“咔嚓”一并,牢牢套住脖颈,然后用镣铐把两只手腕子“当啷”一锁,又从锅底蹭来一手炉灰,涂在太子脸上。好好的一个秀僧辩机,瞬间变成了身陷囹圄的丑和尚。朱瞻基还没来得及抗议,吴定缘已经把视线移开,对于谦道“不必担心,锁搭都是虚扣的,随时可以自行挣开。”

朱瞻基心中十分不满。我好歹是太子,你抹脸之前就不能先知会我一声难道我是那种听不得忠言逆耳的昏君吗最起码,你得拿正眼看着我,每次都避开视线接触算什么啊

吴定缘继续冷冷道“丑话说在前头。我身患羊角风,见不得大火光,一见就会犯病。若真是起疯了,你们便自求多福吧,可不是我有意不管。”

苏荆溪好奇道“这羊角风,只有看到大火才会犯吗”吴定缘道“看见太子的脸也难受。”

朱瞻基知道这是实话,可怎么听都别扭,脸色越难看起来。这时于谦一拍脑袋,道“哎呀,糟糕,我得回家去换套衣衫。”他今天穿的那套官袍已经扔了,如今身上是粪工的短打白褂子,走在路上一看就会露馅。

“你家住哪里”

“我在留都是单身赴任,就住在柳树湾的礼部廨舍,长安街东头,离正阳门很近。”

吴定缘略想了想,南京城没人知道于谦和太子的关系,独自行动应该没什么风险。他朝外头又听了听,今晚估计更夫不会报时了,不过大略可以推断是戌末亥初。

“子时整,你和我们在正阳门内的宗伯巷口碰头。”吴定缘说。

朱瞻基忍不住叫了一声,虽然这小臣骂人够狠,可他是自己在这满城皆敌的南京城里最大的依赖。如今他这一走,朱瞻基心中登时没了主心骨。

于谦听到太子呼唤,深深一揖,道“殿下少安毋躁,臣去去即回。”他看了吴定缘一眼,又对太子宽慰道“此人虽嗜财惫懒,倒有一桩好处,便是诚实守信。他既然说护送殿下出城,定然是不会打折扣的。”

这话他是当面讲的,吴定缘听了,只是抱着手臂懒洋洋道“记得你许我的五百两银子。”于谦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推门离开了。

没过几息,他又回来了。吴定缘不耐烦地问他还忘了什么,于谦俯身把地上那尊小铜炉捡起来,郑重揣到怀里“这是殿下立过誓言的礼器,不可丢弃,我要带上。”

朱瞻基的表情一僵,胸中那点不舍登时烟消云散。他刚才在这香炉前起誓,无论如何也要返回京城,绝不放弃。看来于谦并不放心,把这铜炉带上,就是想要时时提醒讽谏。

“这是我妹做生日时我送的,你要拿走,得加钱。”吴定缘插嘴道。于谦摆摆手,道“给你五百零一两”转身走开了。

剩下的三个人稍做收拾,也离开了吴家院子。朱瞻基一身和尚装扮,颈戴枷锁走在前头。他很不习惯这种头重脚轻的束缚感,走起来踉踉跄跄,倒真似个落魄犯僧。吴定缘手提一盏竹骨气死风灯,紧随其后,还不时用铁尺敲打一下犯人的腿胫。苏荆溪则把头盘成寻常妇人的高髻,额帕包头,垂头跟在队尾,仿佛不愿被人看到面孔。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浓墨般的云遮住星光与月色,抹去了一切轮廓和细节。即使行人面对面站着,也难以看清面孔。对这一队胆战心惊的逃亡者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吴定缘对于南京城的布局确实是熟稔得很。他带着他们走街串巷,时而沿着上了门板的书铺廊溜过去,时而从一处废弃小庙旁边偷偷钻过篱笆,时而大摇大摆从国子监前的琉璃牌坊走过去。吴定缘仿佛一条狡黠的泥鳅,在渔人的网眼中巧妙地钻行摆动。

整个城区正涌动着一阵阵不安的涟漪,好似午时那场爆炸的余波久久未平。假如有人可以俯瞰整个南京城,会看到一大片黑暗中点缀着许多小亮点,每一个亮点都代表了一队举着火把的队伍。他们气势汹汹地流过每一条巷道,闯入每一户人家。

吴定缘等三人沿途被盘查了七八次,还都是来自不同队伍。好在他们事先准备充分,文书齐全,盘查的兵丁一听是押送淫僧,都面露暧昧,不免多看两眼跟在队尾的苏荆溪,反而忽略掉了朱瞻基那张腌臜的面孔。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他们很快便抵达了正阳门内。这里正对着御街,稍微靠西一边有一条宗伯巷。因为礼部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等大员都住此间,故而得名。巷内每一间皆是高门邃宇、重堂轩道,端的是大户气派。

远处的正阳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火光。吴定缘表示太早过去容易打草惊蛇,等于谦到了一起走。如今时近炎夏,巷子口早早搭起了一片蔽日遮雨的卷棚,于是他们一行就站在棚下,安静等待。

不过,这巷子此时没了平时的静谧威严,有哭声隐隐从里面传到巷口。太子驾临南京,在东水关迎驾的官员序列,以礼部为。所以,当宝船爆炸之时,也以礼部官员们伤亡最为惨重。这宗伯巷内明天开始,恐怕要家家戴孝、户户挂幡了。

朱瞻基站在棚下,听得哭声入耳,面色颇不自在。虽说这不是他的责任,可毕竟都是大明精英,日后也会是他的臣下,如今如猪狗一样被屠戮,令他心中郁愤难抑。他为了排遣郁闷,环顾四周,偶尔扫到吴定缘那里,现他又转头避开,一股怒意涌了上来

“吴定缘,你为何不正视我莫非你也觉得本王德薄才浅,不懂为君之道”

吴定缘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那种熟悉的刺痛感又出现了。他眉头一蹙,正要挪开,朱瞻基却大喝一声“不准挪开,看着我”

吴定缘只好保持视线,持续了三四个呼吸的光景,只觉得刺痛感从太阳穴延伸出去,像一柄烙铁顺着额头缓缓切开,把头盖骨里搅得天翻地覆。他终于坚持不住,出一声呻吟,整个人抱住头蹲了下去。

苏荆溪见状赶紧伸出指头按压他风府、天柱两处。朱瞻基没想到吴定缘反应这么强烈,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吴定缘喘了好一阵,才勉强站起来,额头上仍是青筋绽露。

苏荆溪起身对太子道“不碍事,只是轻微的头风病作,大概受了什么刺激。”

“刺激看到我的脸就这么大刺激吗”朱瞻基半是不满半是郁闷。

苏荆溪道“民女之前经手过类似病症。这种病,多半是患者经历过什么惊怖之事,从此一见相似之物,便有反应。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这个道理。”

朱瞻基纳闷道“我之前可没见过他”

苏荆溪低头拿住吴定缘右手,一边向虎口施力一边问道“你可曾为天家做过事或者见过什么宗室”吴定缘摇摇头,甩脱了她的手。他可不想再横生什么枝节,只要于谦一到,把这些人送出城去,从此江湖不再见。

苏荆溪从腰间取出一条布带,给他沿太阳穴紧缠一圈,一边缠一边细声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事,这么常年郁积于内,壶满则溢,早晚要生大病。心事不能憋闷,还得要跟别人说出来才好。”吴定缘冷笑道“茶水凉暖各人知。你到处打听别人的心事,到底有什么居心”

苏荆溪道“我是个医者,见到奇病怪症,总不免见猎心喜,能有什么居心”

“我又不痛不痒,算得什么奇病怪症”

“心病也是病,只是不为人所重罢了。以民女这几年行医经验,若以言语为汤药,以倾听为调理,往往心病自消。所以我见到人,总习惯想去多聊聊。”

吴定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几句话就能治病只合去哄哄深府里的女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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