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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头的前世今生(第1页)

猪头的前世今生

中国人对吃喝研究之深入,可谓天下第一。

首先是吃得全面。但凡可以入口之物,绝难漏网。鸡鸭鱼蟹自然不在话下,即便是虫蚁蛇蝎,都可做成美味。据《周礼·天官冢宰·膳夫》记载,当时天子的日常伙食标准为:“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珍用八物,酱用百有二十瓮。”这一百二十种酱中,除鱼酱、兔酱、猪肉酱等大路货外,还有蜗牛酱、鱼子酱和蚂蚁酱等稀罕品种,可见数千年之前,中国人的食性已经很杂了。

再有就是吃得彻底。只要是可吃之物,便要从主体一直吃到细枝末节,处处搜剔,细细品味。就拿鸭子来说,洋人一般也就吃个鸭胸、鸭腿什么的,其余则弃而不用,而国人的综合利用水平则高得多,鸭头鸭掌,鸭肫鸭肝,鸭肠鸭胰,鸭心鸭血,都要烹而食之。其经典之作就是全聚德的全鸭席。一只鸭子七七八八地吃下来,所剩大约只有鸭毛了。

中国人于饮食之道为何如此精通?专家学者各有高见。有人在比较中国与日本的饮食差异后得出的结论是:日本于男女关系上一向比较开放,人们于此花费精力较多,故而在吃喝上面便不够讲究;而中国则正好相反,社会上对男女情事看管较严,一般人闲着没事干,只好琢磨吃喝之事,一来二去,遂成就世界烹饪大国的地位。这一说法,倒是与中国古代圣贤之说颇为相符。

孔老夫子在世的时候便已明确指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经典言论收录在《礼记·礼运》中。既然人们最基本的需求无非饮食与男女,后者如果受到严格管制,前者便会更加昌盛,就像盲人因为看不见,所以听觉会更灵敏一样,这就是科学家所说的“代偿功能”。以此来解释中日饮食男女之差异,大致成立。不过,中土和东瀛之外,地球上还有个法兰西,此处居民竟然是征食逐色两不误,而且全是超一流。这就有些麻烦了。看来,饮食与男女,并非只是此消而彼长的零和游戏,搞好了也可能和谐共处,相互促进,描画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佳境。当然,其前提是社会环境足够宽松,没那么多清规戒律。

不过,浪漫之法国人,就吃喝的精细与彻底程度而言,比起中国人似乎还稍逊一筹。就拿各种食材的头蹄下水来说,尽管法国人精于煎鹅肝、炖羊舌、烧牛尾,但是对于脖子以上部位,则缺少应对之道。在欧洲的超市里,偶尔也会有几个鱼头卖,但都是喂宠物的,人不吃。我的一个同事在欧洲当驻外记者时,看到有鱼头卖便要包圆儿,带回家去炖豆腐,慢慢享用。逢到此时,经常会有热情的家庭主妇过来询问,为什么买这么多鱼头啊,是不是家里养了很多猫啊?有几公几母几大几小啊?弄得他哭笑不得。以后,他在买鱼头时,只要看到有人过来搭讪,索性主动发话:“我家养了很多猫,我家养了很多猫!”这才省去了不少口舌。

相比之下,中国人处理这些零碎儿的水平则要高得多。不但鱼头可以炖豆腐、泡饼,就是牛头、羊头这些大部件,也都能做成美味,四川的三元牛头、北京的白水羊头,都颇有些名气。而花样最多的,是猪头。

据专家考证,中国人养猪已经有九千年的历史,比起养鸡养鸭来要长得多。吃猪头的年头自然也短不了,距今六千年的西安半坡遗址就曾出土过猪头骨,那还是新石器时代。过去王公贵族祭祀天地和祖先时,最隆重的场合要以整猪、整羊和整牛为祭品。三者俱全为“太牢”,一般只有天子可以使用,猪羊两全者则为“少牢”,供诸侯之类的高干祭祀用。一般百姓虽然不够级别,好歹也得弄个猪头摆在祖宗牌位前,让先人开开荤。祭祀完毕,这个猪头便要送入锅中修炼,供后人慢慢享用。因此,对于猪头的烹制之道,古人早有研究。

一千五百年前北魏贾思勰所著的《齐民要术》中,便记载了“蒸猪头”的制作要点:“取生猪头,去其骨。煮一沸,刀细切,水中治之。以清酒、盐、肉蒸,皆口调和。熟,以干姜、椒着上食之。”元代御医忽思慧的《饮膳正要》一书中,也载有“猪头姜豉”的做法:“猪头二个,洗净,切成块;陈皮二钱,去白;良姜二钱;小椒二钱;官桂二钱;草果五个;小油一斤;蜜半斤。右件,一同熬成,次下芥末炒,葱、醋、盐调和。”《饮膳正要》中,以猪肉为原料的菜肴寥寥无几,这可能和蒙古族长期游牧不习养猪有关,书中对猪肉评价也不高,给出的考核结论是:“味苦,无毒。主闭血脉,弱筋骨,虚肥人。不可久食,动风。患金疮者,尤甚。”即便如此,这本书还是收录了猪头的做法,足见其影响力之大。

明清时,猪头之烹制方法更趋丰富,清代著名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中,便收录了两例治猪头法:“洗净五斤重者,用甜酒三斤;七八斤者,用甜酒五斤。先将猪头下锅同酒煮,下葱三十根、八角三钱,煮二百余滚;下秋油一大杯、糖一两,候熟后尝咸淡,再将秋油加减。添开水要漫过猪头一寸,上压重物,大火烧一炷香。退出大火,用文火细煨,收干以腻为度。烂后即开锅盖,迟则走油。一法打木桶一个,中用铜帘隔开,将猪头洗净,加作料闷入桶中,用文火隔汤蒸之,猪头熟烂,而其腻垢悉从桶外流出,亦妙。”袁枚之后,传说由扬州盐商童岳荐编纂的《调鼎集》中,更是收录了十余种猪头烹制法,除《随园食单》中的猪头二法外,还有蒸猪头、锅烧猪头、醉猪头、烂猪头、炖猪头、猪头糜、陈猪头等,名堂实在不少。不过,如今扬州鼎鼎有名的扒烧整猪头,却未见记载,大约其时尚未举行正式命名仪式。

扒烧整猪头,与清蒸蟹粉狮子头和砂锅拆烩鲢鱼头,并称为“扬州三头”。其名气之所以如此之大,是因为原创者并非凡夫俗子,而是清修高人——法海寺中的和尚。这一点有诗为证。清代文人写过一首《望江南》:“扬州好,法海寺间游。湖上虚堂开对岸,水边团塔映中流。留客烂猪头。”由此看来,只要是有心之人,无论身居何处,都能对中国美食的发展有所贡献,只要少点清规戒律。

除扬州外,各地也不乏猪头精品,四川的豆渣猪头便是一例。其做法是,将猪头洗净劈成两半,与油鸡、干贝、火腿、口蘑以及葱、姜、料酒等调料同烧,大火烧炖片刻后,用小火煨烂,然后用部分汤汁将蒸熟的豆渣烧入味,浇在猪头之上即可。这道菜还进了北京饭店的川菜谱,据说其特点是酥、烂、鲜、香,肥而不腻。这应该不成问题。有那么多好材料帮衬,别说是猪头了,就是木头也能变成美味。

豆渣猪头,最初应该是穷人的吃食,与叫花鸡可为同侪。后来大概是某位有钱而又有闲者吃腻了山珍海味,想换换口味,于是将其升级换代,玩出这么个新产品来。普通百姓家中若有这么多好东西,径直吃口蘑炖油鸡就得了,犯不上和豆渣、猪头一起打包上市。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世上还真有猪头的铁杆“追星族”。据《清稗类钞》记载:“杭州市中有九薰摊,物凡九,皆炙品,以猪头肉为最佳。道光时,大东门有绰号蔡猪头者,所售尤美。仁和姚小荷茂才思寿为作诗云:‘长鬣大耳肥含膘,嫩荷叶破青青包。市脯不食戒不牢,出其东门凡几遭。下蔡群迷快饮酒,大嚼屠门开笑口。鹅生四掌鳖两裙,我愿亥真有二首。’”这姚小荷到底是读书人,在诗中用了不少典故,像“下蔡群迷”,便出自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宋玉在文中说自家的东边有一绝色佳人,嫣然一笑,便可“惑阳城、迷下蔡”。阳城和下蔡都是当时楚国的都市,也就是说,其“东家之子”具有倾城倾国的魅力。而姚秀才居然将“长鬣大耳”者流的吸引力与这样的美人相比,足见其痴迷程度。还好,猪头终究不是罕见之物,否则二百年前便得闹出蹈海轻生的故事来。

较之江浙一带,京城过去猪头加工产品的种类要少些。最常见的就是猪头肉,且火候多不到家,给人生腻之感,因此只能混迹于小酒馆之中,登不得大雅之堂。前些年,北京出了金三元酒家,创出个新菜“扒猪脸”,居然唱起了宴席上的“大轴”。一些人不惜驱车几十里,以一尝扒猪脸之滋味,有的还要连吃十次八次,生意相当红火。

金三元的扒猪脸,好在软烂浓厚,肥而不腻,另外就是什么时候吃,都是一个味儿。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因为中国菜肴的烹制,全靠厨师的感觉,而感觉是很难精确复制的。扒猪脸保证味道如一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就是取消厨师,将烹饪全过程实行标准化管理。从猪头选取、原料加工,到调料配置、烹制温度和时间,每个环节都有具体的数据要求,不能跟着感觉走。如此一来,几个徒工一个月便能照章加工出一两万份扒猪脸。

推进猪头烹饪现代化的人叫沈青,过去长期搞环保型锅炉,还得过奖。不过,得了奖的锅炉设计到头来还是一堆图纸,而他退休后开的餐馆却搞出不少名堂。中国的不少美食,都出自非专业人士,这些人不在圈内,受到陈规旧俗的束缚要少一些,因而更具创新意识。扒烧整猪头与扒猪脸便是例证。遗憾的是,如今金三元已经歇业,因为老沈已退出江湖,而他的后代改行做房地产去了。好在扒猪脸的制作技艺已经程式化,尚不致失传,若有人愿接手经营,则世上当可多一美味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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