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弥道:
“刘大哥,不必客气。我和索将军领命助战,来前,我家敬宣将军千叮万嘱:我麾下这二百突骑,一任刘大哥指使;登山跨海,莫敢不从。”
“倒真有桩大事,辛苦兄弟连夜走上一遭。”
向弥一口撕下枝上烤肉,起身拱手道:
“刘大哥下令便是。”
“你领这彪突骑,沿着洪湖,绕过夏口城南,星夜往武昌去。”
“武昌是江陵的屏障,刘大哥,我部只有二百马军,人无重甲,马无马铠,只怕攻不下桓玄主力……”
“你只要率部往武昌方向佯动。分兵为五队,四十人一队,马尾绑上树枝,来回在夏口城外驰骋,把尘沙漫天扬起来——白昼时日头挂晕,三更天必有大风。你让这五队人马在夏口城外绕圈,朝武昌跑个十里,再转回夏口城外,只管扬起尘沙。尘沙一起,守好野外路口;郭铨若是派探马出城试探深浅,格杀勿论,决计不能放走。天明前,我步军出击,金鼓响时,阿弥快来助战!”
向弥领命而去,索邈仍不言语。王镇恶大嚼牛筋,鼓腮道:
“阿弥是好兄弟。我们战艰难,这时候愿意搭把手的,大家伙都记在心里了。嗨,咱们这一千马军,能见真章的,只有阿弥的二百骑。刘寄奴,明日血战在即,敌众我寡,又为何把这支生力军调走了?”
刘裕唚着一口酒,扑一声吐在长刀锋刃,溅起炉前火点飞腾:
“你还真想用这一两千人强攻夏口的坚城?江夏郡东依夏口,西依武昌;当年孙吴大战刘表,十年也杀不进夏口。你看远处这夏口的东门,像什么?像一块墓碑。古来多少江东豪俊,纷纷把性命埋葬在这块碑下。军中连甲胄也凑不来三百副,更别谈攻城器械;拿两千条人命堆上城墙,就是打下夏口,又有何用?以卵击石的事情,我刘寄奴做不来。”
檀凭之和虞丘进相视一笑,两员老将捋起了花白长须。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刘裕道:
“让向弥折腾这一晚上,就是要郭铨睡不着觉。这位西军的郭铨郡守,是有名的桓家孝子:
向弥打马武昌,郭铨必以为,我军不图夏口,实则兵锋直指武昌背后的江陵。
你看着,天一亮,郭铨定要出城结阵,率先动手:
他不知虚实,只道北府大举出击,故而必要在夏口城外拖住我军主力,好向桓玄邀功。他也料不到,所谓主力,我方不过区区千人。”
热酒的功夫,北府探马跃营来报:
“报!夏口守军出城列阵,城东、城南扎下两座营壁,结成犄角之势!”
众将惊呼,人人拜伏。王镇恶点了点头,虞丘进、檀凭之,二老相视又是一笑。
蒯恩不敢狂饮,带着个半酣,提盾起身大喝:
“郭王八出城了。大哥,趁他立足未稳,让我带几个弟兄,劫营先杀他一回!”
“吃肉,先吃饱。长夜还长,把杀心蓄满了,天亮少不得你。”
“大哥过于谨慎了——这西军将校,我眼中不过土牛木马一般!小小一座夏口城,两下便捅穿了。一二年灭了桓玄,转身杀去建康,夺了那司马鸟位,又如何?这晋室治国无道,人人思慕汉家;他汉祖姓刘,我大哥也姓刘!偏偏教什么牛啊马啊獾啊貆啊的祸祸这天下,我看哪一个也不如我大哥!”
刘裕看向索邈,往日早就骂上蒯恩了,此时却只作一笑: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阿恩,你有没有想过,等天下太平了,你想做点什么?”
蒯恩执盾大笑:
“小弟生来只爱厮杀。有一天江南安定了,愿领一支偏师,随大哥北渡长江,和胡马较较短长!”
刘裕摇头道:
“你小子,领什么偏师。乱世里,人人都想沙场建功,又有几人是实实在在的将佐之材?”
“让你蒯恩领兵,不用多,一千人。你从西陵郡出,领着这一千人,走二百里山路——不必谈什么厮杀,你能把这千人囫囵个儿带到异地,行军有序,扎营稳妥;没人跑,没人逃,没人累死饿死,就算你是个将材。”
“自古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不必事事拘泥兵法;可这兵法流传百代,自然有他的道理。欲为将,先知兵,也有一出茅庐就能打遍天下的猛人,那是他把万事万物的门子都已看明白了,一法通,兵法通,百法通。阿恩,你活明白了吗?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我是没活明白,也犯了许多大错。以后军中闲暇之时,劝你多读几卷旧书,也不必寻章摘句;你不是欲为将帅吗,我想先让你懂事明理。”
“天下一山高过一山,能人背后,还有能人;我们这两下子,没什么可吹擂的——更谈不上东杀到哪儿,西杀到哪儿。弟兄们聚义北府,明日是战,今后还有大战小战、枪林箭雨。我不求每战必胜、百战百胜,我刘裕更不怕败。阿恩,我们一介武夫,终是凡人,凡人难得长胜;错误,往往是正确的先导。你能知道明日的生死和胜负么?且饮杯中酒,为将者,先须坚忍不拔,以战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