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楠一愣,问他:你想好了吗?
陈东实点点头,想好了。
两口子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把婚离了。
陈东实啥也没要。车子,房子,在葫芦岛老家的地基,甚至童童,全给了肖楠,他赤条条回到一无所有的状态,像是自己把自己重新生育了一回。
李威龙死了,陈东实也“死”了,但另一个陈东实“活”了,新活过来的陈东实只想做好一件事:找到李威龙。
他执拗地相信,李威龙,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
他一定还活着。
此话绝非空穴来风,但陈东实又没什么实际凭证,证明李威龙还活着,他姑且称之为“直觉”。
肖楠没少为这事儿笑他:人都走了,还直觉,直觉个屁!自己骗自己罢了,你骗不了别人。骗不了别人的事,只能称为“直觉”。
陈东实跟她犟嘴:怎么是骗?我有感觉,他就是还活着,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死了,好好一个大活人,一下子没了,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肖楠和他吵,人锦旗都堆成山了,出殡那天,鲜花铺了快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一群警察来凭吊,说他是被毒贩给捅死的。好几刀插在身上,头上浇满了汽油,尸体找到的时候,身上全是洞,法医都不忍心看。
肖楠说这话时,比捅了陈东实还痛快,却也比挨了一刀捅还沉重。
陈东实乍地暴怒:“他没有,不会,躺在停尸房里的不是他!你他妈的少骗我!我没亲眼看见他死,他就一定还活着!”
结婚三年,陈东实头一回在妻子面前失态。
他大吼大叫、又摔又砸,一通发泄后又觉得多余,望着满地的碎片,他觉得,这好像自己稀碎的人生。
没有李威龙的人生,就是稀巴碎的。
肖楠忽地心软了,聚时本非因为相爱,只是因利相合,就算离婚,三年没有白过,她并非对眼前男人毫无感情。
她走过去,将他抱住,耐心地告诉他,人真的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心里有他,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意味着没了。
陈东实泪流满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亲眼见到尸体,谁说也不算数。”
肖楠那一刻意识到,她是劝不动的。她参不透,眼前人为什么会如此执着于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不过参不参得透也不重要了,反正她当初看上陈东实也不是为了他的什么执着,只是因为一个小绿本——有了它,她就有了乌兰巴托的永居权,这是无数异国谋生者梦寐以求的新生活的门票。
陈东实人如其名,老实敦厚,沉默寡言,他为数不多的开朗只给过李威龙。
李威龙走了以后,陈东实离了婚,为讨生计,回去做起了出租车司机。
他没事儿就在火车站附近瞎转悠,拿着张素描像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有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人你们见过没?
有时也会问坐他车的乘客,他们大多来自云贵陕川一带,双腮一抹高原红,眼睛里有和某人初来乌兰巴托时一样的纯澈。
“乌兰巴托市是蒙古国的首都,也是蒙古国最大的城市,它位于蒙古国高原中北部,总面积约4700平方公里,是外蒙古国最大的经济与政治中心”
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是陈东实兼职导游时惯用的说辞。他答应肖楠一个月给童童一千抚养费,这在当时,并非一笔小数目,开出租的薪水显然不够。
肖楠偶尔会来看他,给他打扫打扫屋子,做做饭。陈东实觉得她大可不必,她已经搞到了小绿本,自己的作用已经没了,当初结婚本就是一念慈悲,为着个女人单独出来打拼不容易,出手拉了她一把。
是肖楠主动开的口,假结婚,她照顾男人起居,而陈东实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和自己结婚,帮自己拿到小本子即可。
童童是陈东实捡的。
千禧年初的外蒙古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像是一锅动物世界的大杂烩,更像是地下阴沟里的嘉年华。
弃婴这件事,见怪不怪,何况是个女孩。
陈东实下夜班时看到她,那会他还年轻,连上三个大夜不在话下。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哪怕肖楠想和他生,他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童童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离婚时他没要童童,是个人都明白,她跟着陈东实,只会更加辛苦。
“还算你有良心,离婚这么久,每个月该给的抚养费一次没少,你自己够不?”
肖楠一直这样,嘴上像抹了火药,这样的女人,看着不好相与,实则也有她的好处。
陈东实就着刚出锅的小菜,掂着一盅白酒,浅浅地笑:“咋了,不够你还能宽限我两个月咋滴?”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肖楠剁着猪大骨,在厨房霹雳乓啷,陈东实兴起,放了个空杯子在对面,假装某人还在。
这样的场景从前并不少见,李威龙休息时常来陈东实家里玩,每次来都带点猪脆骨,哥两个有事没事喝点。
肖楠像今天一样,在厨房做菜,男人们在厅里喝酒,童童在两头间蹦蹦跳跳,陈东实觉得,那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感觉到在活着的时刻。
“怎么,又想他了?”
肖楠端上拌好的拍黄瓜,看着位置上的空酒杯,将一沓信封放在桌子上。
“没”
陈东实还嘴硬,仰头一口将酒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