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来日方长。
往东面走了数百里,忽然听闻些许人声,岳飞示意士兵在草木间隐匿起来,自己也寻个一颗古木在其后侧身而观。
言语声越来越近,伴着密集的马蹄声。然而细听,却可知他们说的并非汉族语言,想来是金人。
岳飞不禁紧锁了眉,从大树后探身几分,只见对方为数不多的人马之中,一人众星捧月般走在最前列。那人一身玄黑铠甲,身形魁梧高大,模样生得眉深目阔,目若鹰隼,更是犀利非常。
骤然握紧腰间的剑柄,岳飞气息一滞,只觉心内似有江流奔腾,翻滚不止。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前世的宿敌,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日后的百战名将,对宋主战派的先锋——完颜宗弼。
此刻骤然见了此人,过去和他多次交手的画面,便霎然浮现在脑海之中。岳飞一时间觉得气血翻涌,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同他堂堂正正地较量一番。
如此,日后便足可省去不少麻烦。
然而身形刚一动,一只手便不知从何处伸出,将他按住。
岳飞回头一看,却惊见来者竟是宗泽。宗泽微微眯起眼,看着他极慢地摇摇头,未发一言,意思却已然再明显不过。
岳飞略一迟疑,握住剑柄的手终于松开,轻轻地叹出一口气,心绪这才慢慢地平复下来。
他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冲动了,此时金军还未尽数退去,若是发生任何摩擦,对方恐怕便不会轻易再离开。更何况,纵然杀了完颜宗弼又如何?历史绝非一人可以扭转,若是朝廷,若是赵构依旧如前世一般软弱退却,不许完颜宗弼,任何人都能轻易地骑在宋朝的头上。
想到此,他深吸一口气,向宗泽投去感谢的目光。
然而正此时,远处却传来一个声音:“什么人在那里?”
岳飞同宗泽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各自自报家门。
“哦,原是宋朝留下的兵马么?“完颜宗弼闻言没有开口,他后面的随从却是操着并不标准的汉语,笑道,“你们的都城已经没了,皇帝很快也要到我们那里做客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四处游荡?”
另一人笑道:“中原是不是有一句成语,叫做‘丧家之犬’?在我看来,形容你们现在的处境,确是再适合不过了。”
岳飞闻言,面不改色,五指却悄悄地紧握成了拳。
宗泽不卑不亢道:“我们在此,是为等待朝廷调度。”
“哦?朝廷?大宋?”随从继续调笑道,“啊不对,可是现在只有大楚而已,何来大宋?却不知……”
“够了!”毫无征兆地,完颜宗弼开口喝断了随从的话,“不是说陛下有急事找我先回的么?此刻如何还有空在此插科打诨了?”
他声音浑厚,隐隐透着不怒自威的魄力。随从闻言,都立刻噤了声。
完颜宗弼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宗泽,半晌后轻笑道:“你便是那个凭着几千人就连胜我大金朝十三次的宗泽?”
此番南下攻宋之战,他身为副元帅多有战功。然而所过之处,只见宋军人数众多,却不战而退,溃若累卵,让他这个敌手都嗤之以鼻。
故而在听闻宗泽区区一介文官,仅带着手中这一小部人马成就若此的时候,他心中倒是不乏欣慰。若是抛开国之界限,这样忠义勇猛的将领,他甚至是有几分佩服和赏识的。
只不过,佩服并不代表怜悯,也不能改变他心中一直以来的夙愿。
宗泽闻言,轻哼一声,道:“能得四太子的赏识,宗某当真是荣幸之至哪。”
并不在意对方言语中分明的讽刺之意,完颜宗弼提了提马缰,正待收回视线,却骤然被宗泽旁边,另一道目光攫去了注意。
这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沉如山岳的魄力。然而其主人,观之却如斯年轻。
同自己对视之下,那不光不避不闪,反而隐约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完颜宗弼不禁微微挑了眉,这目光让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候,也是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岳飞。”岳飞回答,虽是仰视的姿势,气势却半点不输,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这个名字,烦请四太子牢记。”
“哦?”完颜宗弼颇有兴味地挑起了嘴角,“为何?”
岳飞亦笑,“兴许日后,我同四太子还会再见……也说不定。”
“有意思!”听出他话中隐藏的意思,完颜宗弼不怒反笑,拿着马鞭指了指他,道,“好!岳飞!这个名字我今日便记住了,但愿日后真如你所言,你我还有再见的一日!”
说完一夹马肚,策马绝尘而去。
待到金人尽数离去之后,岳飞紧握成拳的手才徐徐松开。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宗泽,道:“元帅如何会在此处?”
宗泽摇头叹道:“营中无事,随意出来走走而已。”抬手拍了拍岳飞的肩头,道,“幸而教我遇上了你,否则方才你若当真冲动犯了事,此刻便连后悔的余地也没有了。”
“元帅所言极是,岳飞下次定然三思而后行。”岳飞无奈颔首。
前些时日,宗泽已然他从黄潜善军中讨要过来,封为武翼郎,二人时时促膝而谈。他同宗泽已然不仅仅是上级同下属的关系,更多的如同师徒,如同挚友。
而关于此事,二人最终虽然达成一致,然而思虑之处却到底有所不同。宗泽所虑的乃是钦宗二帝在金人手中,时机未到,不可妄动;岳飞心下所想,却是为了放松金人警惕,待其离开从而顺利扶持新帝继位,再开中兴之势。
沉吟半晌之后,他道:“不知元帅日后打算如何?”
经过方才完颜宗弼随从的言语挑衅,宗泽自然知道他话中所指,乃是现在这支数万人的军队。听闻此言,他不答反问道:“你以为如何妥当?在此处静候康王军令,还是请求暂回京中?”
听闻他心中早已想到回到京中这一条,岳飞释然笑道:“元帅既然提出,想来早便料到岳飞心中作何想法了。”笑容渐渐淡去,他声音微微低沉了几分,道,“如今京中京人虽立张邦昌为帝,然而据说这张邦昌也是迫于无奈所致,元帅何不借机入京探其虚实?再者,国不可一日无君,此等道理人人都懂。而如今,二圣并上皇族四百余人已然被挟持北上,免遭此难的……也不过一人而已。”
语声低沉,话音却锋利如刃,直至一人。
宗泽闻言一震。他不是不曾考虑过大宋江山日后的命数,只是帝王被掳至他国,此事历史上还不曾有过,无人知晓该如何应对。
如今被岳飞如此一点,他才骤然意识到,还有再立新帝这一事。或许若是换做平常,以他的身份官职,是绝无可能插手此事的。然而事到如今,汴梁沦陷,军队已然形如虚设,四海之内若论人马,除却赵构手中的数万人外,便也只有他手中这一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