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是遠比潘一格更好採訪的對象。他總是謙虛地說自己不太會描述,可每次總能很好地描述出他所感受和體會到的情緒。無論用中文,還是用英文。而他一直都很會拍池羽,因為他一直都能感知到他的世界,他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讓他的哪種情緒浮出水面。
比如此刻。他能感受到,池羽的視線正漸漸收窄,注意力也在高度集中,如雷射一般只聚焦於一點,只思考一件事。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幾倍,而情緒也被多日的期待推到頂端。情緒被無限擠壓,而池羽仿佛置身於風暴中心。他無比安靜。
*
次日清晨五點,天氣晴朗。在對講機上簡短交流幾句之後,鍾彥雲打著手電找池羽過來對裝備。與昨日不同,鍾彥雲讓他多背了五十米的繩子。
有了昨日的經驗,加上分外配合的天氣,池羽只用了不到五個小時便爬到頂。只是,這次又遇到了不同的挑戰——
雪非常硬。
這裡是海拔六千米以上的高山,在「剛下幾小時雪結構不夠穩定」和「下了一天的雪已經變硬結冰」之間,存在一個很短的最優條件的窗口,昨夜已經過去了。經過一晚上的大風,浮雪被吹走,而雪凍成了硬雪。這是他們前天從半山腰試滑的時候沒有經歷過的狀況。垂直高度每升高一百米,都可能會有的地形或雪況的變化。這也是高山滑雪最有挑戰之處。
還是王南鷗先說:「積雪穩定不穩定?」
「穩定是穩定,就是太穩定了。雪變硬了。」池羽按住對講機,冷靜地匯報了一下情況。
梁牧也等不了李長洲的監視器,自己把手裡的望遠鏡拉近。他從望遠鏡裡面看得到池羽登頂,看不出具體雪況,只能看見池羽在穿板,用後刃反覆實驗雪的硬度。他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尖。
堅硬的雪上非常難保持立刃,這又是大山,最上面三分之一可被稱為「noFa11Zone」(死亡區域),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跟徒手攀登差不了太多,是不能摔倒的一段滑行。
所有人都看著拿著對講機的梁牧也。王南鷗想說句話,也忍了下來,等他發話。
梁牧也喉結滾動,許久之後,他才說:「前面先繩降吧。」
鍾彥雲這時候插入進來,也說:「池羽,繩降下第一部分吧。」
梁牧也問:「今天背了多少米的繩子。」
鍾彥雲回:「一百米,夠了。」
昨夜大風的時候,他就料到山頂積雪可能會發生變化,所以今早力排眾議,讓池羽又多帶了五十米繩子。就是這五十米動力繩,很可能挽救了這一次滑降任務。
梁牧也見許久無回復,又問了一遍:「池羽,收到回復。你覺得可以嗎。」
池羽很快,語調很平地回應道:「梁導copy,鍾哥copy。我覺得可以。剛剛建了個保護點,我準備繩降下了。」
保護點牢固,板子穿好,繩子固定器扣好,繩尾安全結。池羽萬分冷靜,正一項一項逐項檢查。
保護繩可以保障生命安全底線,遇到無法下腳滑的地方可以繼續用冰鎬或者繩降設備下降。未名峰最上面三分之一實在太陡,高山滑雪加上混合攀登是一種穩妥的方法。
梁牧也剛想再說點什麼,又想到池羽之前說過的話。
——「我想去,我要去。」
——「我說了我可以,請你相信我。」
——「我是可以在6516米折返的人。」
usRamini的取景框裡,池羽捋順了身後一百米的動力繩,在未名峰頂站直了身體。六歲時候特倫勃朗林間的風終於吹到幾千米外,喜馬拉雅的山脊之上,如一場風暴。他站得很高,伸手可摘日月星辰。
許久之後,梁牧也給出指令:「池羽,dropin。」
第1oo章無盡
梁牧也很難形容這一場滑降給他的感受。他看過池羽的每一種滑行,偏自由式的,不斷起跳做出花式技巧的,偏滑行的,在大山粉雪上流暢連貫刻滑的,或者陡坡精準而用力的,他都看過。韋爾比耶坡度大,可是雪好。慕士塔格高海拔,但並不陡峭。阿拉斯加是大山自由滑行者的天堂,更不用提。
可沒有一次的滑行像現在這樣。
池羽在未名峰頂端,竭盡全力地跳刃。對,是跳起來,換前刃,然後再跳起來,換後刃。
立刃,施壓,核心收緊,相信板刃,相信自己。
根本談不上美觀,可內行人看得出來,他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恰如一種堂吉訶德式的征程。
哪怕是最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最陡峭的雪道,最糟糕的雪況,用到的仍是雪場大冰山上滑45度陡峭雙黑道學到的技術。全程注意身後的流雪,不要被帶倒。池羽兒時曾經在東岸四處結冰的大山滑行過萬里,那時候每一天的練習,都是為了這一天安全滑降做準備。
王南鷗屏氣凝神看了三十分鐘,看用盡了身上最後一米動力繩,池羽滑到一個凹陷處,解開身上繩索。沒有了繩索的輔佐,往後,才是真正的noFa11Zone。
王南鷗舉著望遠鏡,也輕輕喊了一句:「加油。」
梁牧也打了個手勢,讓李長洲把鏡頭拉進。結冰區看起來馬上就要結束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十米……
下半個山體的雪是軟的,被太陽曬化了一些,非常吃刃。雪況安全了,梁牧也低頭看手錶,知道這個時候陽光會正切過山脊。預先架好的機位角度非常完美。他輕輕呼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