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苗想咬手指头了。
忽然有人喝道:“徐玉,哪里走?”
有人向他的肩膀抓来,蓝苗不欲露出破绽,顺势被扳了一个踉跄,道:“哪位兄台找小弟?”
那人哼哼冷笑,道:“你欠了钱大爷五百两雪花银的高利贷,还装作没事人般,是想赖掉这笔钱吗?”
蓝苗回过身来,见一字儿排开四个彪形大汉,全是黑布衫裤,倒赶千层浪绑腿,鱼鳞洒鞋。一身打扮利落齐整,威风神气。对他说话的,正是当中那条大汉。
蓝苗心想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五六两银子尽够了,五百两银子足以买下一所带花园的大宅第,这徐玉不过一介书生,倒真是会花钱,债主都找上门了。
奈何现在自己是徐玉,也只好承下这事来。
他向这四人长揖及地,道:“小弟现在实在没钱,但小弟还有几个亲戚。我正准备向他们相借些银子,还请钱大爷宽限宽限时日,小弟一定将银子凑齐。”
岂料那大汉冷笑一声,道:“弟兄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蓝苗连忙道:“慢着……”
那三人哪听他说话,围上来就是一顿打。蓝苗只好抱了头护好胸腹,以他的武功,一根指头儿就点死他们了。但几条大汉全是腰大膀圆身强体壮,这徐玉小鸡崽儿似的,怎能打败他们?只好挨了这顿不痛不痒的拳头。哭丧着脸道:“几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哇。”
那大汉指头都点到他鼻尖上来,骂道:“狗日的穷酸,上次就是这么说的,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吗?”
另一个大汉也冷笑道:“钱大爷早打听清楚,你那几个亲戚都说不认得你,还有钱给你?在梦里给你!”
又有大汉道:“把他拖走!”
围观人数不少,却无人敢管,只是在一边指指点点地嘀咕。蓝苗被捉手捉脚地拖过好几条街,从后门进了一所大宅子。穿过花园,拐过角门,进了大厅,“啪叽”被扔在地上。
他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听见有脚步声逐渐踱近,每一步都拖得极慢,摇摇摆摆了半天,才进了正厅。然后太师椅一声巨响,椅腿和地面用力摩擦了下。过了一会,茶盏与茶盏盖叮当相碰,有人咳了一声,随后喉咙里“呼噜呼噜”一阵,用力清了清嗓子。
一个暗哑的嗓音道:“把他衣服扒了,抵几串铜钱。”
两个大汉立即七手八脚来剥衣服,蓝苗心想你要我裸奔,我就不得不动手了。这两人如饿虎吞羊般剥了他的外衣和中衣,连靴子都脱走了,幸而留了件不值钱的里衣。
这说话的人,肯定就是那“钱大爷”了。
他掩着衣襟抬起头,随后就目瞪口呆。
他听这动静,本以为“钱大爷”一定是腰胜水桶,面如银盆一类。岂知这人居然精干瘦扁,脸颊都凹了下去,一对鱼泡眼愈加突出。偏偏他还穿着一身蟒袍,腰间更圈着一条镶金托云龙纹玉带。这条玉带束而不系,悬于腰际,他抬手喝茶,玉带就上仰,他放下双手,玉带就下垂到腹。使得他整个人就像根戳在呼啦圈中的筷子。
钱大爷放下茶盅,摸了摸几根稀疏胡子,道:“拿算盘来。”
那四条大汉在旁边垂手而立,立即有一人奉上了算盘。
他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子,道:“你借了我三百两,当初说好三个月还清。若是别人,一月都是十分利,我和你乡里乡亲,只算你九分利。我们往外放贷,也是靠这个吃饭,驴打滚,利滚利,还得请你谅解。”
蓝苗见这人明明瘦得要命,却非要腆起那不存在的大肚子,穿衣喝茶、走路说话都力图显出官样气派,算起账来却嘴皮子立即利索无比,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那人就像嘴里滚动着无数银丸,继续道:“当时三个月已到,你求我再宽限三个月,去向亲戚借钱,我答应了。现在已经六个月,除了家里一些破烂,你什么也没给我,我只好派人请你来。本利一起应是五百零二两五钱三分,零头我也不要了,只问你要五百两,你打算何时给我?”
蓝苗听了,心想这徐玉真是疯了,连九分利的高利贷都敢借。看他白白净净的,也不像个狂嫖滥赌之人,要这三百两银子何用?就算是急办丧事,二十五两也够了。况且敢放九分高利的人,没一个不是心黑手狠的。这“钱大爷”多半会武功,武功还很不错。
钱大爷又用手摸了摸几乎不存在的胡子,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拿不出了。”
蓝苗便道:“确实没钱。”
钱大爷就向旁边乜了一眼,立即有个大汉将一张纸放到面前。蓝苗低头看,蓦然是张卖身契。
钱大爷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拿不出五百两银子,我还为你准备了一条路。”
又有个大汉拿着一支笔过来,硬塞进他手里,又打开一盒朱红印泥,便抓住他的手要往上摁。那钱大爷见蓝苗将手攥成拳头,忽然又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是读书人,怎肯卖身为奴?但这事也怪不得我,只怪你当时爱桃花娘子爱得死去活来,还要替她赎身。我见你一片痴情,就借了你三百两。谁知那女人一脱教坊,便逃到财主家做小妾去了,听说你去找她,还被扔了出来?说来还是你蠢如榆木,非娶个娼妓不可。”
他话锋一转,忽然厉声道:“但这关我屁事?我的银子,你得吐出来。不签卖身契,就卸两条膀子,这是我的规矩,你选一样吧!”
蓝苗拿起了笔。
钱大爷不由微笑,然后笑容冻结在脸上。
蓝苗在卖身契上画了个乌龟,他不是美术专业的,乌龟画得奇傻无比,凸着眼睛,张着嘴巴,好似口水都流了下来。
然后他又在乌龟肚子上加了个大圆圈。
蓝苗将这幅神龟图往前一推,含笑看着钱大爷,一切尽在不言中。
钱大爷指着他,厉声道:“把、把、把……把这狗杂种的大拇指掰开,他不肯摁,就砍下来摁!”
两条大汉马上抓住蓝苗,一人抽出把剔骨尖刀。
忽然大厅外有人冷冷道:“谁敢逼他摁?”
听见这嗓音,厅内众人都觉一阵发冷。
一阵寒风卷着枯叶,扑入了厅中,寒风中似乎挟带着森冷的剑气。
这个被救反而挨巴掌的世界!
钱大爷的手已按在腰间。
他腰间鼓出,似乎挂着一个鹿皮囊,他的手正按在囊口上。
那两个大汉也放开了蓝苗,看向门外,神色中不由自主流露出惶恐。
钱大爷提声喝道:“不知哪位高人莅临,未请见教?”
有人走上了台阶,钱大爷盯着门外,面上也渐渐变色。蓝苗趁势滚到一边,抬头望去,居然又是那位五天前在妓院里巧遇的嵩阳铁剑。
郭嵩阳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五指正扣在一个女人的腕脉上,将她拉入了大厅。这女子样貌甚美,一对弯眉尤其动人,而且一身绫罗,满头珠翠,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但此刻泪水将脂粉糊了满面,显然是疼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