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琴房,虞诗音直截了当,道:“我要走了,我放心不下我妈妈。”
余颂惊道:“你要退赛吗?”
“对,但我不会主动走,我要用一种有趣的方式让他们赶我走。不然我妈肯定觉得她耽误了我。”
“我真佩服你,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不会这么干脆就走。”
“不会的,那可是你妈妈吧。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余颂想,正因为是亲妈,所以才要随她去。这话她自然没说出口,只是一瞬间心头的嫉妒尖锐如针刺。她不是嫉妒虞诗音的天赋或家境,而是碰触到庞然命运的轮廓。所谓的各有天命,虞诗音豁达乐观,热情洋溢又粗心大意,她是一切气势磅礴的交响乐而生的。她则阴郁自怜,细密的哀情足以增添她演奏技巧。
她从不怀疑虞诗音的未来,她早晚会成名。舞台就算再狭窄也能容得下专属于她的一架琴。
只是她迷茫于她们的未来。她们的友谊来得太轻易,就像是她和安思雨的爱情。她了解人生无常,好运和努力往往全无关系。她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十字路口,前方是柳暗花明还是走投无路,她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命运或许早就为众人写好了谱面,只是她还在等待单独的华彩。
她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反正我知道你也不会因为别人的建议改变想法。”
虞诗音点头,还有些得意,道:“不过我提前告诉你,就是因为你是朋友。你要好好比赛,连同我那份一起加油。之前我还怕你中途要走,结果走的是我。之前是我小看你,和你道歉。”
“没事,我没放在心上。”这话一出,余颂都觉得自己太假。“你走之前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当然。”
余颂道:“你能不能弹一下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演奏的同时把硬币放在手背上,尽量不让它掉下来。”
半决赛是九进四,依旧分两天完成比赛。这次抽签虞诗音排在第三,孔正熙在第四,余颂则是倒数第二上场。
虞诗音选的是贝多芬的因为她先前的精彩表现,赛场内外不少人都对她寄予厚望。余颂一时也想不到她怎样故意退赛。如果在这样的大型比赛中有意犯错,既不尊重舞台,传出去也影响名声。虞诗音再恃才傲物,也不是这样的人。
她选的是海顿的f大调奏鸣曲,这首曲子拿来比赛,是个颇为大胆的尝试。海顿的曲子入门简单,精通却难。外行人看不起海顿,内行人就很谨慎。就像是徒手画个圈圈,小孩子也能画,但要画得像圆规一样精准,没有多年的苦练很难做到。
她的发挥很好,弹到中途,余颂看到主评委面上都浮现淡淡微笑。不出意外的话,虞诗音必然能晋级决赛。可临收尾时便出了意外。
按照乐谱,曲子应该结束了。可是虞诗音的演奏却没有停,她即兴发挥,又加了一段华彩,洋洋洒洒又弹了近一分钟。台下先是起了细小的躁动,接着便是死一样寂静。评委凝视她的神态宛若默哀。
余颂也被她的发挥吓得冷汗直流。古典音乐,在比赛中不按乐谱自由发挥,是前所未有的举动。她立刻转向周修达,问道:“她是在自己编曲子吗?怎么搞的像是爵士乐一样的?”
周修达解释道:“不,真的要说的话,她这才是最正统的演奏方式。古典时代的钢琴家既是演奏家又是作曲家,像是莫扎特和克莱门蒂,都是在贵族沙龙里演奏,经常会弹到最后即兴演奏一段,把气氛推到最高。只不过现在的钢琴家没有写曲的才能,古典乐圈子又觉得名家的谱子像圣经一样不容亵渎,所以没人敢这么做了。”
“可是我看评委的脸色很难看。”
“当然了,放在欧洲这都是很出格的举动,更别说在了。人最循规蹈矩了,这种张扬个性的行为能把他们的脑淤血都要气出来了。不过我猜她是故意的。她这个人像是烟花一样,就算要走,也要用最轰轰烈烈的方式走。”他咳嗽两声,有些看好戏的样子。
余颂不作声,只是紧盯住舞台中央。已经出分了,三个评委只有一个欧洲人给了极高分。另外一个给了不及格,主评委干脆给了个零分。
虞诗音先是一愣,继而笑开,手往身后一扬,极其张扬地鞠躬离场。她是最怕平庸的人,中规中矩的好就是不好,零分倒是史无前例的,自然和满分一样光彩。不等她走下台,下面不知是谁起了头,竟然响起了掌声。
起先这不过是零零碎碎的几下拍打,一下,两下,可渐渐地,这声音起了势,带着一种摇旗呐喊般的声量,无数人加入进来,一下,两下,这摧枯拉朽般的掌声整整持续了五分钟,甚至影响了孔正熙的上场。
孔正熙发挥得很好,但已经没有人再在意她了。虞诗音带来的震撼,如余音绕梁,久久难以散去。这消息也传得很快,有记者在外面拦着虞诗音进行采访。她得了这比赛近三十年来第一个零分,记者不怀好意地问她有何感想。
虞诗音道:“挺开心的啊。我弹琴弹给自己听,我对自己的演奏很满意。”因为太热,她拨了拨那一头蓬乱的长发,被抓拍了照片。记者给名人取外号一向很夸张,公主王子像是大卖场批发,要么就是动物园出逃,什么猛虎雄狮。但他们显然不喜欢虞诗音张扬的性格,便给她取了个不成体统的外号,叫她フクロウ,也就是猫头鹰的意思。因为猫头鹰的听觉极敏锐,捕猎时极其彪悍。她又恰好有一双标志性的大眼睛,下巴又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