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便不再说什么,领着岚琪离开。他们自然不是去宁寿宫看太后,而是转去阿哥所和苏麻喇嬷嬷说话。
这一边留下梁公公送年大人离宫。年遐龄和梁总管也算旧相识,他在京城做了二十几年的官,升内阁学士后,时常出入宫廷,此刻一路与梁公公往宫外去,说起这几年京城和宫里的事,梁公公笑道:“年夫人明日可要早些来,德妃娘娘最温柔宽厚,年大人今日倒是来得巧,竟遇上德妃娘娘,想必皇上也是随口一说,可这随口一说,缘分就结下了。”
年遐龄笑着道:“公公这话,老夫更加惶恐。德妃娘娘何等尊贵,就怕贱内在娘娘面前失礼,小女只有三岁还不懂事,我实在忐忑得很。”
梁总管笑道:“您怕什么呢?这是皇上的恩典,难道年大人就不想攀一门皇亲?”
年家世代官宦,算是明朝到如今仍旧能维持门庭风光的家族之一。但因汉臣侍候新主,面对蒙满宗室八旗贵族的排挤,汉臣大多低调谨慎,年遐龄亦是如此。做官几十年,全靠小心驶得万年船,此刻听梁总管说起攀附皇亲,不禁笑道:“犬子皆已婚配,何况我汉家臣子怎敢高攀皇上的金枝玉叶?”
梁公公笑道:“宫里还有阿哥、公主,是地地道道的汉家娘娘所生。如今皇族血脉都有了汉人血液,皇上满汉一家亲的宏愿可是身体力行地为天下人做表率呢!”
年遐龄忙道:“是是是,万岁仁厚。”接着又说,“可惜犬子皆已婚配,实在是……”
他话说一半,显然是想起什么来。家中玲珑可爱的三岁小女,是正室嫡出的千金,年遐龄老来得女,十分钟爱,他本就有意要为爱女未来配一家高门大户,若是如梁公公所说,将来的确有机会能攀附皇亲,于是笑意深深地看着梁总管道:“公公的意思是?”
梁公公轻扬拂尘,啧啧一笑:“年大人远在湖广,可也不能疏忽了对大小姐礼仪规矩的教养。奴才说话有所僭越,还请您见谅。”
年遐龄怎会觉得梁总管僭越,要说他们这些汉臣世家,能在蒙满大族中立足,得一席生存之地,真是极不容易。他的女儿若能和皇上攀上姻缘,年家往后几代人都能蒙荫庇。虽不知女儿何等福气,能攀上何等高贵的皇亲,但如今开始用心教导女儿,别让妻子乱给女儿指婚攀亲,还来得及。
而他们家在汉军旗,家中女儿本就不能随意婚配,可在梁公公点拨之前,他可没敢想将来能让女儿和皇帝搭上什么关系,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地位,总觉得不大可能。
但这次入京述职,同时有各地八旗子弟护送族中年轻女儿入京待选。他一路瞧着那些十三四岁花样年纪的女孩子,这会儿想,皇上近些年宠爱汉家女子,若是等上十一二年,就算把女儿婚配给皇帝,也不算太晚。这样一想,心中有了主意和憧憬,也为家族的未来铺了条路,心中欢喜,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暗暗塞给梁公公,面上堆笑说:“公公拿去买酒喝,若是有那一日,必然再谢公公提点之恩。”
这边厢,岚琪与玄烨在苏麻喇嬷嬷那儿赏花后,直接就在阿哥所门前散了。她一路散步回永和宫。如今德妃娘娘走在宫道上,无一处不规避让道。一样的路,从前她还是乌常在时,可不会这般风生水起。
世易时移,岚琪自己心中对待眼前的人和事也有了变化,对于旁人的尊敬,她已经习惯了。可若说为了自己,倒也未必,而是永和宫所出阿哥公主那么多,为了孩子们的骄傲和尊贵,她也要挺起腰杆儿。
且说此番选秀,皇帝似乎有意晋封后宫。佟妃在妃位上停留数年,她是要接替孝懿皇后成为六宫之的人,如今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扶到贵妃之位,宫内总要有一个正经说了算的人,而岚琪如今对佟家另有了念想。
她本没有亲上加亲的想法,可是孩子们青梅竹马地长大,温宪三句不离舜安颜,小丫头自己可能还未开窍,但将来若为她指婚别家子弟,她就一定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岚琪并非硬要撮合这一对,只是想,若能留着舜安颜给女儿挑选,就再好不过。她早就深谙地位和权力的甜头,如今能利用这一切,为儿女选择最好的姻缘和未来,何乐而不为?
回到永和宫,小宸儿迎出来,缠着额娘说:“姐姐讲明天嫂嫂会抱弘晖进宫,那弘昐来不来呀?”
“弘昐还没满百日,额娘不放心他来。嫂嫂会把弘晖带进来,皇祖母不是一直惦记着吗?”岚琪挽着女儿的手进门。且说六月她还在畅春园时,李侧福晋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先是女儿再是儿子,倒是开花结果的好福气。而那会子岚琪在园子里闲着,当然会多多表示关心,相比之下,又是显得昔日对毓溪疏忽,可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又因毓溪已经有了弘晖,既然他们夫妻俩无意,她没有强调要把弘昐放在正院里养,如今李侧福晋自己带着孩子,倒也安生。至于那叽叽喳喳的宋格格,据说胤禛与她也比从前好很多,大概是得到丈夫的喜欢,也不像从前那样张扬爱惹事。儿子的家里,如今真正是很齐全美满的。
小宸儿伏在额娘膝头上,仰着脖子,伸出脸来给额娘看,皱眉问:“额娘,我脸上还有麻点儿吗?”
岚琪捧着她的面颊亲了又亲,柔柔地说:“额娘多亲亲就没有了,这眉梢上的明天额娘给你画一朵小花儿,不叫人家看出来可好?”
女儿欢喜不已,却缠着说现在就要画。她闲着也是闲着,抱了闺女来,拿胭脂水粉小心翼翼地给她画。母女俩说笑时,岚琪想起今天在乾清宫外遇见那位年大人,便将环春唤来说:“皇上今日给我们安排了个客人,明天湖广巡抚的年夫人也会入宫,她大概是头一回进宫,你认准了人就陪着她们母女,宫里规矩多别吓着她们,毕竟是皇上请来的,闹出笑话谁都不好看。”
小宸儿问:“谁要来呀?”
岚琪索性道:“明儿有个三岁的小妹妹来,宸儿替额娘带着那个孩子可好?”
女儿认真地点头说:“我和姐姐一道带着她玩耍。”
隔天宫中大摆宴席,因旧年十一阿哥的悲剧,如今宫中每逢喜事摆宴,各处关防更加肃穆严谨。四阿哥这次就从皇帝那里接了这道差事,一早匆匆将妻儿送入内宫,向祖母、额娘请安后,便忙他的事去了。
儿子家中,如今李侧福晋接连为胤禛生儿育女。岚琪虽然觉得不能太亏待李氏,但为了毓溪,并没有松口提高侧室的待遇,可这一次中秋宴,反是毓溪请求带李侧福晋一道进宫。别的阿哥府里侧室随行是常有的事,只有四阿哥府里规矩大,侧室一向不随同。
岚琪看在念佟的分儿上,不再坚持。此番还是李氏自那年随四阿哥离宫后,第一次再进宫,而她当初进门时叩拜过德妃后,也再没有机会进入永和宫。事实上,她私下和宋格格说起来时,连婆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岚琪今日在永和宫接受李氏叩拜时,见她稳重大方,才出月子不久,身量还有些丰腴,但瞧着十分富贵,果然是有福气的面相,言行举止都十分得体,心中不免觉得亏待人家,又因宠爱念佟,便对李氏又多了几分和蔼。
原也担心毓溪会心生不平,可儿媳妇一心一意都在弘晖身上,若非今日太后执意要见重孙,岚琪本不想勉强他们把孩子带来,生怕毓溪过分小心敏感,为了孩子在人前闹出笑话。好在毓溪经近半年的调养,身体和脾气都有所缓和,又是从前温
婉大方的四福晋了,可她对孩子的小心,的确比常人更紧张些。
而宁寿宫里摆宴,女眷众多,皇帝虽然吩咐岚琪照看年遐龄的妻子,可宴席上更尊贵体面的福晋夫人多的是,她哪来那么多精力面面俱到?这会儿冷不丁想起年家母女时,环春指了一侧岚瑛坐的地方,笑着说:“您哪儿忙得过来呀?奴婢请瑛福晋照应了。”
岚琪心头一松,夸赞环春:“还是你细心。”
环春又说:“年家小姐跟着公主们玩去了,嬷嬷宫女跟了一大群人。四阿哥今日管着宫内各处关防,不会有事的。”
岚琪笑道:“你们家四阿哥做正事太严肃,今天皇上把这个差事交给他,你们只顾着高兴,我却怕他会得罪人。”
这一边,温宪姐妹几个,再领着几个小不点儿在宫内玩耍,瞧准了宁寿宫北面一棵柿子树,因随行的都是嬷嬷宫女,连个爬树给她们摘柿子的人都没有,几个姑娘竟大大咧咧捡来石头往树上砸,结果柿子烂了一地,还落得宫女嬷嬷一身汁水果肉。众人吓得散开,几个孩子却玩得高兴。
但她们这儿一热闹,必然惊动附近关防。正好四阿哥带着侍卫从这里走过,瞧见人多,本以为有事,走近了便看到一地烂柿子和狼狈的宫女嬷嬷,几个妹妹却在边上笑得乐开花,小宸儿更是跑来拉着他说:“四哥,我们要摘柿子。”
胤禛素来疼爱妹妹,便抱起小宸儿把她举高了,小丫头伸手摘到一颗柿子,欢天喜地地炫耀着。胤禛正吩咐侍卫找人来将这里收拾干净,突然感觉衣摆被人扯动,低头见一陌生的女孩子正拽着他的衣袍,奶声奶气地说:“举高高,我也要举高高。”
胤禛认不得这孩子,那孩子却一点儿也不认生,扯着他的衣袍说:“摘柿子,举高高摘柿子。”
“这是谁家的孩子?”胤禛抬头问妹妹。温宪那儿正擦着髻上沾染的柿子汁,回头看了一眼说:“是年家的小姐。”
毕竟是外臣之女,胤禛又不认识,一时没有动,便有宫女赶紧上前来,要将年小姐拉开。小姑娘见不能被举高摘柿子,稍稍皱了眉头,小模样似乎在奇怪为什么她不能摘,但乖乖地跟着宫女站到一旁,并没有闹。其他人则忙着收拾满地狼藉,或带各自的小主子去洗漱。胤禛见温宪和温宸也溅得一身,大过节的不愿责备她们,就让她们赶紧回去收拾。
小宸儿跑过来牵起年家闺女的手,一面哄她跟自己一道走,一面告诉哥哥:“额娘叫我们带着她的,嫂嫂带着念佟,不让跟我们出来玩,不然一起玩多好呀!”
女娃娃乐呵呵地跟着公主姐姐走,蹦蹦跳跳,已经不在意刚才的事,见公主姐姐和这个高高大大的人说话,就笑眯眯地冲胤禛摆摆手,似乎是道别,旋即几个孩子说说笑笑就走开了。
因为温宪和温宸都弄得一身汁水,怕挨额娘骂,所以她们就先偷偷溜回永和宫洗漱换衣裳,把三岁的年家小姑娘留在了外头,等她们俩嬉闹着换好衣裳,才突然想起这个孩子来。温宸害怕她一个人走丢了,紧张地跑出来找,却看到年家小娃娃正坐在额娘门前的台阶上,宫女采了两朵大菊花给她,她自己玩得很高兴,安静又乖巧,一看到公主姐姐出来,便娇滴滴地跑过来拽着手不放了。
小宸儿牵着她的手对自家姐姐说:“这小丫头可真乖,额娘最喜欢这么乖的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