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气急了,才开口就一阵猛烈地咳嗽,脸上涨得通红,咳得喘不过气,宝云和其他宫女好一阵捶背安抚,她才缓和下来,软绵绵地瘫在床上。
觉禅氏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明白,惠妃这次是真的病了,病成这样必然是保命要紧,这件事若非她来说,似乎宝云她们还没透露给惠妃知道。
“原来你换个地方,不过是又换了个主子,一辈子是做奴才的命。”喘过气的惠妃,依旧恶语相向,甚至不顾宝云在身旁,讥讽觉禅氏,“回去告诉你主子,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给她一个交代,可之前的事必须一笔勾销,不要把我逼急了。”
觉禅贵人福一福身子:“如您所愿。”
她说完就要走,可才背过惠妃,就听身后人冷笑:“一样都是为别人做事,为什么不能为我?她能给你的好处,我可以给你更多。”
觉禅氏没有回身,淡然而笑撂下话:“跟着您,就真是做奴才了,嫔妾可不是生来奴才的命。在你们面前奴颜婢睐求施舍,在她身边,才是堂堂正正地做人。”
望着觉禅氏窈窕优的身姿慢慢消失在门前,宝云送客后顺手将熬好的药送进来,惠妃没有脾气挡开,而是惜命地灌下去,但苦涩的药喝得她浑身颤抖,到后来忍不住大哭,她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当初把觉禅氏送上龙榻,只是不想容若和她的感情惹出什么麻烦牵扯到自己,为什么人和事情都越来越扭曲,为什么到今天,变成了觉禅氏和自己对立?
寝殿外,因雪势渐大,觉禅贵人带着香荷没有打伞,长春宫总还有待客之道,请觉禅贵人稍等片刻,本要拿长春宫的伞来给她,但觉禅氏反吩咐他们:“替我跑一趟延禧宫,让我的宫女拿氅衣和伞来,用了你们的东西一样要还的,都要跑这一趟。”
香荷麻利地塞了一块碎银子给门前的小太监,那人得了好处很殷勤地去办差,觉禅氏和香荷淡定地立在门前等,她不会用长春宫的东西,不想碰惠妃碰过的。
外头风雪越来越大,香荷一直问主子会不会觉得冷,却见一旁走来一个孩子,香荷定睛看后轻声念道:“主子,是八阿哥。”
八阿哥穿着屋子里的单衣,捧着一只手炉出来,面上微微含笑走到觉禅贵人的身前,香荷给阿哥行礼,他很客气地说免礼,便举起手炉要递给亲娘,笑着说:“您用手炉暖暖身子吧,等在门口可冷了,额娘就是吹着风才病的。”
屋子里伺候八阿哥的人似乎察觉到主子不见了,一个个跟出来,有人拿了衣裳赶紧给小主子披上,八阿哥则笑嘻嘻地依旧举着手炉:“觉禅贵人,您暖暖身子吧。”
正殿门前,宝云似乎听见什么动静也出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八阿哥拿手炉给觉禅贵人暖身子,可是美丽的女人却和冰雪一样冷酷,站着动也不动,甚至阻拦了身旁想要伸手去接的香荷,宝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八阿哥脸上的失望,能让她想象觉禅贵人的无情。
风雪飒飒,觉禅氏面无表情地对八阿哥说:“长春宫的东西,都是惠妃娘娘和八阿哥用的规格,我只是一个贵人,宫里的规矩不敢僭越,八阿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孩子脸上的失望,在这冰雪世界里看得十分清楚,可觉禅氏却冷漠地避开了目光,不再看着儿子。香荷在边上很为难,更觉得八阿哥可怜,八阿哥身后的宫女太监也十分气愤,有嬷嬷上来领着八阿哥说:“主子咱们走吧,觉禅贵人是金贵人儿,怎么用得咱们的东西。”
手炉被其他人夺走,八阿哥是手里空了,却觉得心里更空,呆呆地被嬷嬷们牵手走开,时不时还会回头望一眼。他的母亲那样美丽,八阿哥觉得母亲是他在世上见过最美丽的人,可母亲从前陪着十阿哥时的温柔慈祥,为什么一点点都不愿对着自己流露?
跑回延禧宫拿伞的太监很快回来,香荷麻利地将主子裹严实,似乎一刻也不愿在长春宫多待,撑着伞顶着风雪就离开,直到走远了,主仆俩依偎在一起,香荷忍不住哽咽道:“主子,您对八阿哥太无情了。”
风雪喧嚣在耳,香荷的话也钻入觉禅氏的心,她笑得那般清冷深刻:“香荷,我不对他无情,就会有人对他更无情。”
这天的风雪,直到夜幕降临才停歇,皇贵妃回宫后一直在屋子里生闷气,承乾宫里本是张灯结彩为四阿哥庆祝生辰,这一下,反而更显得凄凉。
乌拉那拉家的女儿早就被家人带出宫,四阿哥跟着母亲从慈宁宫回来后就没再看到她,只有小和子塞了一个荷包给他,说是毓溪小姐原要送给四阿哥的生辰礼物,胤禛虽然珍惜,可现在他更担心额娘,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着额娘去慈宁宫会招致父亲勃然大怒,而额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连他也不见。
孩子捧着书本完全看不进去,趴在桌上皱着眉头,此刻小和子突然兴奋地跑进来说:“主子,万岁爷来了。”
听小和子这句话,胤禛忧郁的神情顿时散去,他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能让额娘高兴,阿玛也是真正能哄得额娘高兴的人,跑到门前往额娘的寝殿望着,本暗沉沉的屋子此刻似乎点了许多蜡烛,明亮的光线从窗口透出来,淡淡地映射到这里,四阿哥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一晚,皇帝歇在了承乾宫,帝妃之间说了什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可四阿哥隔天看到母亲重新露出笑容,心里多少明白,阿玛昨晚来,是为了在慈宁宫对额娘火的事。虽然仍旧不懂他和额娘到底做错了什么,但阿玛能来安抚额娘,他觉得挨骂也没什么。
两三天后,太皇太后的身体有所好转,外头的人不被允许知道太皇太后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但岚琪日日陪在身边,的确觉得老人家似乎更精神些。太皇太后则自认是心情好身子才好,总是乐呵呵地对岚琪说:“如今真正是不用再操心什么,也没精力操心,每天脑袋里空空的,傻笑着稀里糊涂时辰就过去了,这样的日子,真真安逸得很。”
皇帝每天都来陪伴祖母,但他实在忙碌,每每停留不过半个时辰,于是一天三四趟地往来,最后被老祖母喝令要他专心政务,只许他一天来一回慈宁宫
,玄烨唯有把祖母托付给大腹便便的岚琪,心疼她辛苦,又实在没有旁人可以信任,反被岚琪玩笑:“这下子,皇上知道臣妾有多能干了吧?”
慈宁宫里的气氛,因为太皇太后的乐观和德妃娘娘的开朗,并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阴郁哀伤,但这天玄烨来看望祖母时,岚琪正好从茶水房过来,瞧见皇帝径直往太皇太后的寝殿走,从侧门就流露出的愠怒气息让她心中不安,可是待她再到跟前,只看到皇帝满面笑容与皇祖母说说京城里的趣闻,不见半分不悦。
小半个时辰后皇帝果然又要回乾清宫与大臣谈事情,他是带着笑容离开的,但岚琪多跟了几步出去,果然看到一离开寝殿就面色阴沉的皇帝,但玄烨在面前什么也没表露,她心里突突直跳,这是生了什么事?
直到这天晚上,她心中的疑惑才似乎得到了答案。
夜里,疲倦的孕妇回到永和宫,绿珠说觉禅贵人等候已久,岚琪算算日子,那日她说惠妃要的三日时限已经到了,看样子是有什么消息,猛然想起今天皇帝阴郁的神情,不觉有些烦躁。若同是为了那件事,能让皇帝怒到什么话都不想说,到底放贵妃出来的是什么人?
然而觉禅贵人并没有带来明确的答案,准确地说是惠妃没有给她切实的答复,惠妃很明白地告诉觉禅氏她没有隐瞒任何事,因为这件事要再深究下去,实在是投鼠忌器。
“惠妃和梁公公一样,没有在那附近找到任何人看到奇怪的事,照您的话说,贵妃那天穿得很体面,不可能从咸福宫走到慈宁宫没人察觉。”觉禅氏神情严肃,似乎也是被惠妃的结论吓着了,一字字清晰地告诉岚琪,“但那天,太子在英华殿礼佛,曾坐着暖轿从英华殿经过慈宁宫回毓庆宫,那天再没有其他人坐轿子走过这条路,如果贵妃不是凭空出现在慈宁宫外,指不定就是太子带过来的。”
觉禅氏说罢,屋子里静得喘息声都听得见,明明已经烧起地龙该温暖如春的屋子,此刻却仿佛比外头寒风中更冷,这不是让人手脚哆嗦的寒冷,而是从心里一点点蔓延出来,叫人恐惧窒息的阴冷。
“只有太子?”岚琪凝
重地问这四个字,她想到今天玄烨的沉郁和那种仿佛被死死压制的怒火,她不敢想象皇帝已经知道这件事,甚至认定了这件事,真是难得有惠妃也不敢往下查的事,惠妃该是明白真相背后的残酷,正如苏麻喇嬷嬷时常说的,看透了,就只剩下绝望。
“娘娘,若是太子,这件事就不是你我能碰的。”觉禅氏神情紧张,似乎担心德妃太过正义,提醒道,“娘娘您该明白,任何人对于太子的指控,都会被怀疑觊觎储君之位,即便皇上对您万般情深,恐怕也容不得您质疑太子,这件事千万不能由您去向皇上提出来。”
这些话岚琪怎么会不懂,她比谁都明白皇帝对于太子的看重,那不仅仅是对于赫舍里皇后的情深,对于亡妻的承诺是其一,自己十几年与儿子培养的感情,和身为帝王对于皇室传承的期许,都让他在太子身上花费太多的心血。就算岚琪是玄烨心尖上的人,皇帝心里总还有别的位置留给其他人,而太子所在的地界儿,便是谁也不能越雷池半步的禁地。
“我明白,这件事到此为止。”岚琪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没对觉禅氏提皇帝不高兴的事,只是吩咐,“再麻烦你走一趟长春宫,告诉惠妃,只要她不再对旁人提起这件事,只要她如她所说不去深究,之前她企图偷取咸福宫钥匙的事我能一笔勾销,但宫里若有半点风声对太子不利,就别怪我不客气。”
觉禅氏郑重其事地答应:“嫔妾明白了。”
之后两人散了,岚琪在环春的伺候下洗漱安置,挺着大大的肚子本就不好入睡,今夜为了这件事,更是辗转难眠,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牵扯到太子身上,那天贵妃怎么从咸福宫走到慈宁宫一直是个谜团,但若是藏匿在太子暖轿中,似乎就说得通了。可是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怎么能做到让疯疯癫癫的贵妃在他的轿子里能不闹出动静?
绑她,堵她的嘴?一切可以想象到的法子,都那样残忍,太子和这么一个人在一乘暖轿中,才十几岁的他就一点都不害怕?
这一晚注定难以安眠,翌日因答应太皇太后给她做点心,岚琪早早就挺着肚子赶来慈宁宫,有环春搭手做力气活儿,在太皇太后起身前做好了她惦记的葱花小饼,老人家难得胃口好,嘴馋想多吃几口,岚琪狠心给拦住了。
太皇太后便笑她:“你今天不比昨天高兴,一清早忧心忡忡,怎么呀,我劳烦你做一顿饼吃都不成了?”
岚琪笑道:“您可别说这样的话,皇上回头又该骂臣妾不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