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玩笑话,谁不盼着宫里日子好过,转眼秋风扫尽满目金黄,冬日就到了。
十一月上旬,皇帝下旨重修《太祖实录》,纂修《三朝圣训》,在朝廷拣选文大臣参与此项工程。这日来永和宫歇息,与岚琪说起这件事,玄烨说还想纂修一本书记载平定三藩,随手在炕桌上拿起笔写下“平定三藩方略”,摇着头说:“可他们如今都是阶下囚,是孤魂野鬼,‘三藩’二字,真是抬举,大臣们拟的这个名,朕不喜欢。你看呢?”
岚琪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看,嘴里嘀咕着念这几个字,忽而计上心头,刚张嘴想说,忙伸手捂嘴:“臣妾可不能说,这是干政了吧?太皇太后若知道了,要拧臣妾耳朵的。”
岚琪说着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晃着脑袋讲:“别的事臣妾撒撒娇就算了,唯独干政的事,太皇太后一点儿不留余地,皇上别问臣妾了。”
玄烨笑道:“你多大能耐了,还能干政,不过是个名字,快说你想到什么了?再矫情不说,朕先治你欺君之罪。”
岚琪不服气:“皇上好大气势,吓唬臣妾一句话就够了。”说完就被玄烨拿笔杆子敲了脑袋,骂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近些日子身体好了,又跟从前一样能说会道,瞧着你病弱虽心疼,可安安静静的,耳根子很清净呢。”
岚琪笑得眼眉弯弯,拿过玄烨手里的笔,挪动身体蹭到他怀里,在苍劲有力的字迹下清逸秀气地写下一行楷书,玄烨伸过脑袋看,却是“平定三逆方略”,只是改了一个字。
“皇上觉得三藩太抬举,那就给人家应有的名分,他们叛逆主上,一个逆字总成吧。”岚琪得意地看着玄烨,其实她是胡乱想的,可皇帝竟然真的点头了,这叫她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解释自己是瞎想的,可玄烨说的确很好,就这么定了,岚琪才着急地说,“皇上可千万别对人说,是臣妾提的,您说不是干政,太皇太后可不这么想,臣妾回头一定又要挨骂了。”
玄烨笑意甚浓,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又要被拧耳朵了?”
岚琪觉得痒要躲开,可又被玄烨掐了腰挠痒痒,两人正嬉笑一团,外头李公公的声音尴尬地响起:“万岁爷,承乾宫里宣太医了,青莲派人来说,皇贵妃娘娘病了,请皇上过去瞧瞧。”
“病了?”玄烨显然不大高兴,正与岚琪你侬我侬时,承乾宫这是凑什么热闹,从前咸福宫温贵妃喜欢闹这一出狼来了,如今皇贵妃也学了坏毛病吗?
“皇上去瞧瞧吧,臣妾前几日见过皇贵妃娘娘,气色是不大好。这儿过去就几步路的工夫,您去看看何妨?”岚琪则不以为意,推着玄烨下炕,一面自己先下来,等着给他穿靴子。
玄烨很不情愿,忽而说:“你也换了衣裳,既然是病了,你去探望也是应该的。真的病了另说,若又是闹什么脾气,朕立时随你回来。”
岚琪伸手给他系好领子,又弯腰给穿好靴子,环春几人听见动静已捧了氅衣来,玄烨让她们再去拿德妃的来,岚琪推托:“皇上不怕臣妾过去了,皇贵妃娘娘更不开心,哪怕您不在乎,也想想臣妾难做呀。”
玄烨就是不高兴,竟嘀咕着:“你若不去,朕也不去了。”
岚琪知道皇帝脾气拧巴的时候怎么说也说不通,心想皇贵妃从前不闹这个毛病,前几日瞧见气色的确差,只能打赌是真的病了,匆匆穿戴随驾而来,只见承乾宫寝殿里灯火通明。
四阿哥被乳母领着等在门外头,小家伙眼睛通红,似哭过了的,见父亲一行到了,扑上来问:“皇阿玛,额娘病了吗?”
玄烨安抚他两句,依旧让乳母领着,径自往里走。岚琪朝四阿哥笑了笑,胤禛乖巧地蹭过来拉着德娘娘的手,似乎想蹭着一起进门去瞧瞧额娘,岚琪只能哄他:“一会儿就带胤禛进去,德娘娘很快就出来陪你好吗?”
这般才安抚了皇子,等她再跟进门时,但听太医说:“恭喜皇上,皇贵妃娘娘有喜了。”岚琪恍然一震,竟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往里走,瞧见皇贵妃坐在床头,正眼神呆滞地看着肚子上方的被褥,太医絮絮叨叨地还在说着什么,皇贵妃却似充耳不闻,岚琪不解她这般模样,难道不高兴?
玄烨走向皇贵妃,她抬眼见德妃也在,眼中没晃过什么异样情绪,听玄烨对她说:“朕依你的话,过几个月再告诉外头的人,你怕孩子太小气了,那就好好呵护着。”
岚琪觉得自己不适合在跟前,稍稍欠身后,转身往外头去,四阿哥就等在门口,一见她出来就跑上来问:“我能去见额娘了吗?”
“四阿哥再等一下,等皇阿玛出来就好。”岚琪蹲下来摸摸胤禛的脑袋,这孩子是真心喜欢他的额娘呀,欣慰儿子有好的品格,也难免心头的酸涩,若是这孩子还在自己膝下,也一定会这样心疼自己。
胤禛则委屈地问着:“德娘娘,额娘她是不是因为我累病的?”一旁乳母忙解释说:“皇贵妃娘娘陪着四阿哥玩耍,突然说头晕眼花,幸好是原就坐在炕上的,没摔倒。”
胤禛自责地说:“儿臣以后再也不皮了。”
岚琪无奈地笑着:“四阿哥不要太担心,时辰不早你该去睡了。你乖乖的,皇贵妃娘娘才安心,对不对?”
小家伙立刻答应,乖巧地谢过德妃,拉着乳母说要回去睡觉。岚琪送他到外头,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才想起自己该回去了,她留在这里没有意思,皇贵妃不愿看到她,而玄烨应该也离不开。可才转身要走,里头有动静,玄烨出来喊住了岚琪:“皇贵妃想见你。”
“见臣妾?”
“不知她要说什么,她看起来情绪不大好,不管说什么,你心里掂量掂量再回答,朕在外头等你,一会儿就回永和宫,她不需要朕留下。”玄烨微微蹙眉,径自在边上坐下,岚琪不敢怠慢,赶紧往里头来。
皇贵妃依旧是刚才的模样,瞧见岚琪来了,示意她在边上坐,岚琪见她闷闷的,索性主动开口问:“娘娘找嫔妾,可有什么吩咐?”
皇贵妃这才面无表情地问:“我听说你生公主前,太医已经告诉你这孩子是保不住的?”
“早先时这样说过,后来时好时坏,孩子渐渐大了,就不大说了。”几个月过去了,岚琪想起来依旧是碎骨剜心地痛,不由自主垂下眼帘,“虽然太医事后还总是提起嫔妾要保住这个孩子是错误的选择,可是嫔妾不后悔。”
皇贵妃则苦笑:“太医这次没有说我这个孩子会怎么样,可早几年我接连失去孩子时,他们就断言我不可能再有机会。今年突奇想吃了一阵子坐胎药,可是看你生公主那么惨,我又害怕了,撂下好些日子,谁能想到,送子观音这会儿来眷顾我了。”
岚琪抬起头看她,皇贵妃神情柔软,和平日很不一样,她自顾自地说着:“可是太医曾经说过,我即便有了孩子,也很难保住,往后的日子,我大概就是要一天天地等他离开我。”
“娘娘安心些,皇上会为您选最好的太医。”
“你不必哄我。”皇贵妃的眼神虚软无力,慢慢说着,“前阵子吃坐胎药,我满心期待这一天,觉得到时候一定欢喜疯了,可现在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已经开始等他离开我了。毕竟之前那两次,我怎么养都没用,太医也好,我家里找来的什么名医也好,都断言我难再生育,就连我家人,也都放弃了。我猜想就是这个缘故,他们才把我妹妹又送进来。我从前和钮祜禄氏针锋相对,如今也不过是走了她的老路。”
岚琪觉得眼前的皇贵妃很陌生,她们相邻而居后,反比从前安生许多,且每一次见到皇贵妃,都会感觉到她身上有变化。今天这样子,更是叫岚琪无法回忆从前的佟妃是何种嘴脸,那时候苏麻喇嬷嬷还教导她,将来千万不要变成第二个佟妃,可如今人家自己,就已经脱胎换骨了。
“为了安胎,我必然不能全心照顾胤禛,可你们不要以为我就此不喜欢他了。”皇贵妃眼中闪烁起坚毅的目光,皱眉看着岚琪,满面防备之态,“我只是一段日子要疏忽他,你们不要以为可以趁机把他要回去。”
岚琪闻言呆滞,她刚刚真是多虑了,而皇贵妃继续说:“这孩子若生下来,我自然要全心全意照顾他,难免要对胤禛顾此失彼,可在我心里他是无可取代的。你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设法要回儿子,你若敢动这个心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温贵妃那么怂,我还以为她会继续去找惠妃的麻烦,直到把八阿哥要回去,结果就这么放弃了,可见她的确是不在乎八阿哥的。可我不同,胤禛是我的儿子,你休想。”
岚琪哭笑不得,唯有垂答应:“嫔妾记住了,娘娘您放心,没有人会要走四阿哥。嫔妾刚才来,四阿哥一直焦急地等在外头,可见这孩子心里只有您,谁都带不走他。”
皇贵妃竟湿润了眼眶,微微哽咽道:“你要记着你说的话,不然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是。”岚琪应诺。之后相对无语,静了半刻觉得坐着也没意思,起身要告辞,皇贵妃又道:“他很快就会明白什么是亲额娘,什么是养母,就这几年光景了,你让他再完全属于我几年。”
岚琪竟是心头酸,答应后匆匆离去,外头玄烨见她这副神情,忧心地问:“她为难你了?”
“皇上,回永和宫再说。”岚琪微笑起来,拉着玄烨要走,只等回到自己的寝殿里,才一面为玄烨换衣裳,一面将方才的事说了。果然皇帝亦是哭笑不得,安抚岚琪:“她就是这个脾气,一直没变过。”
“胤禛很心疼皇贵妃娘娘,他们母子让谁看着都像是亲生的。”岚琪欣慰又心酸地说,“臣妾不奢求四阿哥将来多待见臣妾这个生母,若是一味地要求他,一味地要破坏他们母子感情,四阿哥反而会恨臣妾吧,一切顺其自然就好,皇上您说是不是?”
玄烨笑道:“你是在提醒朕,将来不要为难儿子?”
“皇上听得明白,臣妾可就省心啦。”岚琪这才高兴起来,而玄烨也哄着她说皇贵妃有孕的事,生怕她吃醋,之后虽不如先头那样热乎,还是安心愉悦地度过一晚,而翌日宫里头传说的,也是承乾宫皇贵妃病倒,并没有什么孕事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