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赐名五阿哥胤祺,兄弟几个的名字都取“福”意,大阿哥胤禔、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好听又吉祥。当初决定要从字辈改名时,玄烨在慈宁宫和苏麻喇嬷嬷商议好久,如今也算皆大欢喜,孩子们有了字辈,瞧着就是一家兄弟,显得更亲近。
太后自得了胤祺,宁寿宫里不再冷冷清清,每日婴儿啼哭在她听来比敲锣打鼓的唱戏都有意思。若是胤祺笑一笑,太后就更欢喜,益连慈宁宫请安都有些顾不上,太皇太后也不计较,说她养孩子要紧。
各宫各院也都来宁寿宫贺喜太后得了孙儿,正如当初太皇太后嘱咐,让她别想着这是宜嫔的孩子,只念着是给皇帝带个孩子,宫里妃嫔们似乎也暗下默契,来了都夸五阿哥好,没人提翊坤宫,更没人提这孩子的亲额娘。太后起先还觉得宜嫔多少有些可怜,但一天天过去和孩子越来越有感情,竟也不在乎他额娘是哪个了。
但这日荣嫔领胤祉和荣宪来请安,俩孩子由乳母带着围着摇篮玩耍,太后刚才抱了好一会儿正觉得疲惫,歪在外头炕上休息,荣嫔让吉芯给太后揉揉腰,太后受用了片刻就让她们都下去,只与荣嫔说:“翊坤宫近来什么样?昨天听见底下宫女嚼舌根子说宜嫔天天在屋子里哭,我心里惦记就做了一夜的噩梦,今早起来浑身都不舒服。”
荣嫔端茶来,笑着劝说:“您就不该惦记,五阿哥让您抚养是孩子和宜嫔的福气,又不是抱去别的宫里养,她哭什么?承乾宫里养着四阿哥,也不见德嫔哭,人家还好好的呢。”
太后喝了茶,舒口气说:“是这个道理,我抢她的孩子做什么,孩子还是喊她额娘,人家四阿哥可不喊德嫔额娘了,也没见德嫔闹。”
荣嫔哄着说:“您只管好好带着孙儿,等他长大了就能伺候您,咱们胤祉也一定会好好孝敬皇祖母,这几天臣妾不带他来,见天地闹,说想皇祖母了。”
“胤祉是个好孩子。”太后心情渐好,不多久又听见孩子啼哭,都围进来瞧,正抱着哄着,外头宫女禀告,说翊坤宫的郭贵人求见。
荣嫔与太后对视一眼,太后便说:“你带着胤祉和荣宪去吃点心,不必见她,我自有话说的。”
如此郭贵人进来时,并没见到荣嫔几人,在正殿给太后行了礼。太后问她几句话,兜兜转转就是不提孩子,郭贵人想开口,见太后如此态度,也不敢提了,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离去。
荣嫔几人才往正殿来时,让俩孩子走在前头,自己和吉芯慢行几步,叮嘱她:“瞧着翊坤宫的动静,还有他们后院那个觉禅氏,那样漂亮一个人,却不知长了颗什么心。”
这厢郭贵人满腔怒意回到翊坤宫,本是见姐姐日日垂泪心疼,才硬着头皮想来看看孩子,结果太后那样荤素不进,绕了半天就只说些有的没的,她小小一个贵人也不敢放肆。憋了一肚子火回来,进门就瞧见觉禅答应在宜嫔门前转悠,等再走近了看,竟然还抱着小公主。
“你是什么低贱东西,也配抱公主?”郭贵人不由分说就让身边人把女儿抢过来,看到觉禅氏漂亮得让人嫉妒的脸,恨不得上前撕碎了,抬腿就往她膝盖上踹了一脚,看着觉禅氏跌下去,还骂着,“滚,去院子里跪着,没我的允许不许起来,我再瞧见你碰公主,就剁了你的手指头。”
觉禅氏跌在地上没动,惹得郭贵人更生气,吆喝身边的人把她拖去院子里跪着,还让在她膝盖下垫瓦片,泄了好一通怒火才进门。里头宜嫔早冷了脸,没好气地说:“你闹什么呢,传出去多难听,恪靖一直在哭,我才让她抱出去哄一哄的。你啊……”
郭贵人自己抱着女儿坐在一边,也没好脸色地说:“姐姐往后可别让她碰恪靖了,她是什么东西。”
宜嫔看她,瞧这架势必然是在宁寿宫吃了瘪,果然听妹妹嘀咕:“太后真是古怪,让我见一眼孩子又能怎么样,藏着掖着,又不是她生的。”
“你闭嘴。”宜嫔急了,忙让桃红几人下去,指着妹妹说,“你这张嘴比安贵人都不如了,太后你也敢在背后嘀咕?她是守寡的人,你说这种话,不要脑袋了?”
郭贵人抱着女儿站起来,冲姐姐说:“姐姐曾说被钮祜禄皇后管头管脚日子不好过,我如今也不好过呢,姐姐从前就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如今瞧我什么都不顺眼?您心里委屈,我就不委屈了?既然瞧着我厌弃,妹妹离了就是。”
撂下这句话,郭贵人抱着女儿就要去自己的屋子,才从正殿打了帘子出来,竟瞧见门前呼啦啦进来一群人,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站在中间,郭贵人吓呆了,却不知玄烨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大花盆边,跪着一个宫嫔服色的女人。
皇帝立在门前没再往里走,甚至都没理会已在门前抱着孩子行礼的郭贵人,是李公公匆匆过来问缘故,等他折回去禀告了几句,皇帝转身便离开。只有李公公又过来,尴尬地对郭贵人说:“万岁爷说宜嫔娘娘这里既然在教规矩,万岁爷就不便多插手,改日再来瞧瞧宜嫔娘娘。请贵人传句话,请宜嫔娘娘好好调理身子。”
郭贵人听得目瞪口呆,对着李公公跪着都没记得站起来,直到李公公走了,边上几个宫女才来搀扶她。郭贵人把公主交给乳母,渐渐回过神,怒火冲天,疯了似的冲进院子里,扬手一巴掌扇在觉禅氏的脸上:“贱人,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死了才好?”
玄烨这里离了翊坤宫,便往永和宫去,本是觉得宜嫔好歹生了皇子,不管之前的事如何,他都要继续制衡各宫轻重,和宜嫔的关系还不至于到那么糟的地步,今天心情好想来看看她,谁晓得进门就见到那种光景,玄烨最恨凌虐之事,当然扫兴了。
但进永和宫前,玄烨却叮嘱身边人:“不必让德嫔知道这些事,她心善听了要不舒服。”不管是怕她听见虐待的事不高兴,还是不想她觉得自己是不去翊坤宫才来永和宫,在皇帝心里没有比呵护好岚琪的心更重要的了。
玄烨立时调整心情,进门就听见嬉笑声,还有香月急说:“主子再给奴婢写一张,绿珠姐姐又抢了我的。”
玄烨走进来,瞧见屋子里铺天盖地的红纸头,一张张斗大的福字写得饱满圆润,但也有写歪的和没写好的,胜在红纸绚丽,满目喜气洋洋。
见皇帝来了,一屋子人都跪地行礼,岚琪跪在炕上挺着肚子,被玄烨拉着坐下,她嗔笑地上的人:“你们瞧瞧,就顾着和我闹,皇上来了外头都没人支应,永和宫越没规矩了,我可要叫李公公好好教训你们。”
玄烨笑她:“明明是你班门弄斧在这里显摆,写成这样的大字也好意思送人,她们哄着你高兴,却还要挨骂。”说着竟挥毫泼墨,顺手就拿岚琪的笔亲手写下几张大福字,让环春几人拿去,她们不敢,玄烨却说:“朕赐大臣的都是金沙写的,不一样,你们拿去吧。”
几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各人分了一张大福字,又三跪九叩地谢恩,岚琪却嚷嚷:“我的呢?你们不稀罕了,不许扔啊,我可写好半天了。”
环春几人不理她,忙着收拾奉茶,不多时就散了。岚琪噘着嘴不高兴,推推玄烨说:“她们本来都觉得臣妾很厉害,哪儿有您这样不给人脸面的,往后臣妾再写字她们就要笑话了。”
玄烨见她如此可爱,一屋子主子奴才尊卑分明之外又亲如家人,心情真真是好,搂在怀里就往脸上亲了口,突然计上心头,拿过红纸头,握着岚琪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个字,可岚琪却越看越不明白,收笔时,入目一个“祚”字。
“胤祚。”玄烨说,“等你生了儿子,就叫胤祚。”
“皇上。”岚琪心里颤了颤,她念的书不少了,知道祚字固然也是福,可还有……
“不喜欢?”玄烨笑意浓浓,却不知究竟有没有细思量那些含义。
“喜欢。”岚琪即答,双手小心翼翼捧起红纸,添了这个字,一方红纸似也变得沉重。
她心里明白,福之外,祚字另有帝位国祚之重,是她万万不能替儿子应承的,可她又想,四阿哥送给佟贵妃的事已经伤了玄烨一次,若在孩子的名字上再横加阻挠,只怕还要伤了他。她的男人是君主是帝王,自有常人所不能企及的骄傲,玄烨说过要给自己无上荣光,这又何止是一个字?
玄烨欣然,拿过红纸又细细端详,笑着说:“下一回拿金沙写了,更有气魄,这一胎若是女孩子也不打紧,咱们总还会有儿子,你就好好收着。”
“皇上。”岚琪还是开口,听见“金沙”“气魄”几个字眼,她到底忍不住了,握着玄烨的胳膊,真诚地看着他说,“皇上可知,‘祚’字之重?臣妾很喜欢,也感激皇上恩宠,可臣妾也替儿子惶恐,更矛盾着不愿辜负您的心意。”
玄烨轻轻将大手覆在她纤纤玉指上,柔软地触在掌心,安宁惬意感直往心里钻,他笑着说:“朕有分寸,朕不会胡来,说一句不敬不孝的话,朕不会做先帝曾经的荒唐事,朕还有皇祖母约束,有朝臣规劝谏言,你放心。”
“皇上是说,太皇太后已经答应用这个名字?”岚琪很意外。
“皇祖母若不点头,朕岂敢?皇祖母和朕自有打算,朝臣们若非议,朕也有应对之策,这并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皇祖母和朕守护皇室传承的信念,有些话朕不能对你说,不是你不能听,而是真的不愿说出口。”玄烨认真地回答她,安抚她,“你这样自重,朕很欣慰,皇祖母也会欣慰。岚琪,如果四阿哥不送走,他会有更好的额娘来教导他,朕始终遗憾。”
岚琪心里一酸,但又坚强地说:“子以母贵,贵妃娘娘又如此疼爱孩子,臣妾没有遗憾,更不后悔。”
玄烨眉骨微动,他竟从没想过什么子凭母贵的事,大概在他心里岚琪从不低微,才不会想到这一层。莫名地,因这一句话,他完全释怀了四阿哥的事,捏着岚琪的手说:“还是那句话,你是个好额娘。”
知是太皇太后已经点头的事,乌岚琪心里再没有负担,踏踏实实替未出生的儿子接受了这个赐名。此刻听玄烨夸赞她,一时飘飘然,脸上如花绽放的笑容看得玄烨好生喜欢,两人放下各自的包袱说悄悄话,自在闲适地度过一日。
之后的日子直至春节,皇帝分居承乾宫、咸福宫和永和宫,荣嫔、端嫔等其他几位偶尔见一面,总之佟贵妃、温妃之下,无人能与德嫔相比。乌氏挺着八九个月大的肚子,照样将皇帝留在寝殿。旁人眼巴巴望着永和宫紧闭的大门,猜不透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究竟哪儿讨人喜欢。
年节里,各宫各院有资格的都请旨邀家人进宫小聚,嫔位以上唯有温妃和德嫔没请旨,但钮祜禄家的人还是主动向皇帝请旨跑进宫来,只有永和宫德嫔娘家的人没进宫。玄烨问过两次,岚琪都说往后有的是日子,他也不再勉强。
这日初六,佟国纲、佟国维二府夫人入宫向贵妃请安拜年,恰遇明珠夫人也携女眷入宫,二位佟夫人以礼相待,可明珠夫人自认皇族出身高人一等,并没将她们放在眼里,不曾看一眼就走开,更不要说过来笑脸打招呼,弄得妯娌二人很尴尬。
佟国纲系骁勇武将,其妻自也不比那些柔弱妇人,哪怕有些年纪了,仍不改说话直的习惯,之后与弟妹一起见了贵妃,大佟夫人当着侄女的面就说:“惠嫔在宫里什么光景?怎么明珠府的女人见人鼻子是朝天冲的,就不怕眼睛不看路,一跤摔个大马趴?”
贵妃在家时就爱大伯母不拘小节的性子,大伯父戎马一生,是她崇拜的大英雄,比不得明珠这类文臣靠几根花花肠子哄着主上,在她眼里伯父这样金戈铁马打江山的,才是真正股肱之臣,这会儿听伯母说笑,也乐呵呵道:“伯母一会儿出宫时瞧瞧,指不定又碰上了,要是明珠夫人真摔个大马趴,您可得上去搀扶一把,好好给说说。”
佟夫人见女儿和长嫂这样开玩笑,心里觉得不合适,只在一边安静坐着。不多久乳母领着四阿哥来,过了周岁后四阿哥长得更快,胖胖的小腿越来越有劲儿,被乳母扶着才跨进门就自己摇摇晃晃跑向贵妃。贵妃将他抱个满怀,柔柔地问着:“让额娘摸摸肚子,胤禛饿没饿?”
佟夫人看着心里很是感慨,女儿连着两次小产,太医断言难再有身孕,且看皇帝对她一直不曾疏远,但长久以来没什么动静,可见太医所言并非武断。家里老爷常对她抱怨,说些女儿小时候身子没调理好之类的话,佟夫人一直忍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