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公知道胡说只会惹事,坦白说是德贵人,说皇帝派人接来的,这会儿正伺候着午觉。
佟贵妃长眉扬起,哼笑道:“大白天的歇觉,她真是不简单,从前听说头一回侍寝就是白天里,德贵人果然与众不同,我们这些蒲柳之质,是真没得比了。歇吧歇吧,本宫找皇后娘娘去说说话。”
她傲然转身离开,也不坐轿子了,直接往后走绕去坤宁宫。李公公立在门前恭送,等她走远了才松口气,但转念一想,就派亲信的小徒弟:“悄悄跟过去看看,听听说些什么。”
这边厢,温妃正领着太子在坤宁宫寝殿内玩耍。温妃年纪还小,更容易和孩子打成一片,皇后正盘膝坐在暖炕上缝小夹袄,预备正月里给太子穿。
太子来了小半个月,已经和她很亲热。当初大阿哥抱去承乾宫哭闹的事她记忆犹新,一直担心太子来也会不自在,但玄烨亲自陪了好几天,而太子本来就没额娘,很容易就熟悉起来。也真是没额娘的孩子十分可怜,眼看着性子从沉闷渐渐变得活泼,一声声“皇额娘”喊得直叫人心软。
“皇额娘,儿臣饿了。”太子玩了半天,爬上暖炕来朝皇后怀里一钻,皇后爱怜不已。已有宫女麻利地端上面点果子,温妃则端来热水,皇后亲自给他洗了手,然后就由着他自在地趴在炕桌上抓点心吃。
这事儿她和玄烨商量过,说好了等明年太子四岁了再开始教规矩,这些日子让他好好把小孩子该有的天性都放出来,等过年时领到太皇太后面前,好让太祖母刮目相看。
皇后本一心盼着妹妹给她生个孩子,也曾经不屑领养太子,但玄烨真的给她送来了,心就软了。没有生养过的女人也会有天生的母性,自太子进门,她一心都在太子身上,连宫里的事,也渐渐愿意放手给惠嫔、荣嫔几人。再有身子本也还在保养中,每日只在坤宁宫里陪着孩子,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得乐呵。
“皇额娘也吃。”太子油乎乎的手抓着一块萨其马往皇后嘴里塞,皇后咬了一小口,又亲了亲太子,小家伙乐呵呵很开心,又爬起来递给温妃,喊着,“温娘娘也吃。”
皇后拍着他的屁股问:“太子快让温娘娘给你生个小弟弟,往后坤宁宫里还有弟弟陪着你玩儿好不好?”
小家伙大声地应了,温妃羞得满面通红,转身要出去唤人泡茶,却见冬云进来,脸色不甚好地说:“娘娘,佟贵妃来了。”
温妃闻言回眸看姐姐,皇后却问她:“她可曾为难过你?”
她浅浅一笑,如是道:“并不太相见,何来为难,但是知道这位的厉害,也不太想见。”
皇后扶了扶头上的鬓,低头看自己这身常衣,若是从前,她必然会让冬云来给自己换上凤袍以傲视佟贵妃,不知为何,如今却无这份心思,便示意妹妹来:“抱太子去歇会儿,玩半天了。”说着把太子哄了哄,被孩子一逗心情又好些,等妹妹抱走孩子,便让请佟贵妃进来。
佟贵妃哈气搓手地进来,不及行礼,先抱怨:“娘娘怎么将臣妾撂在外头这样久,可把臣妾冻坏了。”
皇后便让冬云上热茶,也有小宫女塞了手炉给她,她尚知规矩,在炕前福身拜一拜,才接过手炉。宫女们七手八脚搬来凳子端茶上果子,好一阵忙碌,佟贵妃已安坐炕前,面前一张矮几,上头各色茶点果子都摆好了,不禁啧啧:“到底中宫不一样,臣妾从前去翊坤宫,可不见这样的待遇。”
皇后淡淡地笑道:“你只管受用便是了。”
佟贵妃放下手炉,端起茶碗,掀开看是蜜枣枸杞茶,拿茶碗盖轻轻拂开汤面上漂浮的枸杞,似笑非笑地说:“听讲太皇太后最爱喝德贵人的蜜枣茶,她凭着宫女那会儿学的本事,一路从乾清宫哄到慈宁宫,真不容易。”说着喝了茶,眯眼笑道,“娘娘这里的茶也好喝。”
“喜欢就多喝一碗。”皇后敷衍这一句,而之前那些提起乌氏的话,她只当作没听见。但佟贵妃有备而来,又怎会轻易放下这个话题,放下了茶碗也不忘记继续说,“臣妾刚刚从乾清宫绕过来,这青天白日的,德贵人可又伺候皇上睡觉呢。”
皇后手中将风毛缝在夹袄的衣襟上,头也不抬地说:“皇上封印的日子要紧的是休养身体,前几日在这里,每日也要睡午觉,只是睡觉而已,分什么白天黑夜的,一年到头就这几天清闲,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好。”
佟贵妃哼笑一声:“也是,皇上是才离了您这儿的,不怪娘娘大度。”她伸手在果盘里拨动着,半天也没挑出可心的来吃,恹恹地弃了,又想起一句说,“宫里人都传,德贵人如今跟着娘娘学料理后宫的本事?臣妾也想学,娘娘能不能也教一教臣妾?”
“捕风捉影的事,你瞧见德贵人来过几回坤宁宫?”皇后才稍稍抬眼,淡然平和地看她一眼,继续低头缝夹袄,“至于你,谁都看得出来是享福的命,既是享福的人,也就不必学操心的事。”
“娘娘这样说,您难道不是享福的人,都是一国之母了,这样的福气谁能有?”佟贵妃嘴上敬着皇后,心里可根本没把人当回事儿,皮笑肉不笑地说,“可娘娘还操心着六宫的事呢,宫里那么多姐姐妹妹,您多少分摊一些,肩上的担子也轻不是?臣妾看乌氏就极好,不为别的,就为了皇上喜欢她,您多照顾她一些,皇上也高看您一眼哪。”
皇后也非圣人佛祖,听这些明着捧高暗着嘲讽的话,怎能不动心气,可她固然没有宽阔的心胸,也有十几年积累的涵养功夫,垂指间不停地缝制小衣裳,只轻悠悠一句:“高看还是低看,皇上心里最明白,妃嫔该做的,是一门心思伺候好皇上,其他的事,贵妃当闲话解闷儿就好,钻进去费心思可不好。”
佟贵妃傲然微耸长眉,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垂目看皇后手中的衣裳,才注意到是一件小衣服,便知道是给太子缝制的。想起自己那一晚亲手给大阿哥做布老虎,可那孩子嫌弃布老虎,更嫌弃自己,她如何耐心付出也得不到回报,最后惠嫔、荣嫔那两个贱人还把长生的死搭在她身上,本有的几分母性
爱心自此荡然无存。今日见皇后如此虔心缝制太子的衣裳,也只觉十分厌恶。
皇后察觉佟贵妃静了半天不说话,抬头见她直直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夹袄,猜想是勾起了她什么心思,便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两边继续静着,终于是佟贵妃先开口说:“太子已经认皇后了?”
皇后点点头,心下叹了叹,慢声道:“皇上说,是他疏忽了,所以这一次亲自领着太子来,上回想让你抱养大阿哥,以为大阿哥已经懂事了,不需操心,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皇上说,来日有新生养的小阿哥,就让你抱一个来养,自小养起来,就当你是亲额娘了。”
佟贵妃却不屑地哼笑一声:“臣妾才不要抬高那些低贱妃嫔生的孩子,谁的我都不稀罕。”
皇后轻声叹道:“都是皇上的孩子。”
“不一样。”佟贵妃清冷一笑,起身离了座,朝皇后行礼告辞,说不多叨扰了,兴许是她心里不好受,不想互相看着生厌。
皇后也不挽留,只等佟贵妃离开了寝殿,才长长舒口气,手里的针线活也撂下了。刚才那些话,她面上不在意,其实都存在心里,贵妃揶揄她该向德贵人示好,好让皇帝高看自己一眼,便不由得想起生病时让她在这里跪了一上午的事。
现在的她必然做不出这种事,不论是因为被皇帝完全满足了,还是因为不在病中心火轻,只是觉得彼时的自己不太正常,当时当刻不那样折磨一下乌氏,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活不下去。而留存至今让她不甘心的是,乌氏全盘接受,没对任何人吭一声委屈,这个女人,纤弱的身体里,究竟有怎样广阔的心胸?
不知不觉陷在迷茫中,突然听见孩子的哭声,皇后立刻从炕上下来,不等宫女来侍奉,自己就穿了鞋子要出来看。
而这一边佟贵妃刚走到门前,听见孩子的哭声,让她想起大阿哥的哭闹。转身看,却见太子哭着从偏殿跑出来,温妃慌慌张张跟在身后,那边皇后也打了帘子出来,便见太子哭着扑向她。
皇后蹲下把孩子抱满怀,脸上慈爱的笑容那样美好,太子亲昵地跟她撒娇,转身娇滴滴指着温妃不知告什么状,姐妹俩哄着孩子笑得很开心。
“娘娘,咱们该走了。”青莲见主子呆,也不免怜惜她的境遇,上前搀扶着往外走,也不敢胡乱说些什么劝,却听主子说:“皇后说她和皇上商量,将来有新出生的小阿哥给我抱养一个,我刚才很不屑,现在……”
“皇后娘娘不会胡说这些,必然是真的,皇上心里可一直惦记着您呢。”青莲劝她,但上轿前,佟贵妃却又驻足呆了呆,沉沉开口道:“可我想自己生一个。”
青莲心中叹息,嘴上不敢说,慢慢将贵妃送入暖轿,之后随行,心中想着这些事要不要去向苏麻喇嬷嬷禀告。且说她自从被派来照顾贵妃,起初忐忑这样跋扈嚣张的人该怎么伺候,可渐渐看见越来越多她人后的无奈与心酸,虽不至于自此换了对主子的忠心,可在苏麻喇嬷嬷面前说话,已不如刚开始那样直接,时不时为贵妃说几句好话,自然苏麻喇嬷嬷也听得懂这里头的人情世故。
如大阿哥那件事,外人看着她骄傲霸道抢别人的孩子,关起门来佟贵妃为大阿哥付出多少,谁又知道。
乾清宫这边,岚琪酣然一梦悠悠醒转,眼见玄烨睡在身边,心中暖意顿生。皇帝和缓的呼吸里透着往日的疲倦,心疼他一年只有这几天悠闲自在,也珍惜一年里只有这几天,能毫无顾忌地缠着他。
玄烨浓密纤长的睫毛还是那样好看,岚琪玩心大起,总是想要摸一摸,可总是错过好几回,每每都不巧把人弄醒了,少不得旖旎缠绵一番,云雨之后自然就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见玄烨睡得很熟,又鼓起胆子,伸手触碰他的睫毛,终于触碰到,指尖感觉轻痒,她不禁心满意足笑得灿烂。
可面前的人却突然稍稍蹙眉,微微睁开眼睛,可似乎睡得很沉,不似往日那般就要捉了自己一亲芳泽,今日不过慵懒地哼了一声,翻身把岚琪当枕头般抱着压在身下,岚琪不知所措,可等了会儿,身上的人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