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你去哪了?辛辛苦苦考上的研究生……当年为什么要退学?老师这么多年,一直在打听你。”
退学?李卓曜立即明白了。
原来周楚澜出事的时候,已经拿到了京华美院的硕士offer,还拜在了宋清铭门下。宋清铭在美术学界地位很高,周楚澜,本来一定会有一个锦绣前程。
李卓曜心里像被堵了一块纱布。他不忍心看周楚澜,怕任何情不自禁自眼中流出的怜悯,不小心就变成了一把刀子。
周楚澜却很平静,一直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见宋清铭发问,也就回答了。
“老师,我……我出了点事,去坐牢了……四年多以后才放出来。”
这句话非常轻,但也尖锐,似一把刀,刀尖对准的是周楚澜自己。
“坐牢?这是怎么回事?”
宋清铭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周楚澜深呼吸一口气,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没有起伏,也没有波澜,要不是用的第一人称“我”,要不是对他的经历了如指掌,李卓曜甚至觉得他在讲别人的故事,是书摊上随手买的劣质杂志,以凄惨狗血的故事来夺人眼球,随口一念,句句都是普通人的悲酸。
一个早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农村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国内顶顶尖美术院校的研究生,拜在泰斗导师的名下。还没到入学的时候,因为防卫过当杀人而锒铛入狱。从此与外界断了联系,也包括,他好不容易为自己挣来的锦绣前程。
只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周楚澜自己。
这是李卓曜第二次听这个故事,却依然觉得心中仿佛在翻江倒海,抬头看着宋清铭,宋清铭已经摘下了眼镜,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造孽啊……”他喃喃道,顿了顿,又轻声问道:“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这是一个善良长辈对一个晚辈充满关心的问候。但李卓曜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针,密密麻麻扎在周楚澜的心里。
他会笑着回答,但会痛。
十指连心,李卓曜也觉出自己的痛来。
“在家里种地。村里照顾我们,也给我们家承包了一个小加油站,做点生意。”
“我记得,你妈妈去世的早,就你跟你爸爸相依为命?”
“对。家里是我跟我爸在操持。”
“操持的过来吗?就你们爷俩……你……结婚了没有呢?”
“没有。”周楚澜摇摇头,嘴角向上,扯出一丝苦笑来,“我这样的人,谁愿意跟我。”
屋里开着空调,温度调到的是最舒适的26度,但李卓曜心里依然憋闷,他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了一点,一阵热风吹了进来,跟室内的冷风裹挟在了一起。
自然风的热风,都比空调机里吹出来的冷冰冰的人造风,扑面而来的感觉更加鲜活。他站在窗边,身后站着周楚澜跟宋清铭。两人的对话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似的,李卓曜每听一句,都要反应半天,才能正确地输入脑海。
他听到宋清铭问起了周楚澜结婚这件事,又听到了周楚澜那个回答,立即转过身去,紧紧盯着周楚澜。
周楚澜却避开了他的眼神,微笑着望着自己的老师,但眼神的底色是黯淡的。
“哎……本来我以为,你这么好的孩子,也许会有人……”宋清铭说不出话来。
“老师,我现在在剧组里给李导演打工。他有帮我很多……我的一幅画还中选了大声美术馆下半年的巡展。前面的那些年……都过去了。”
“我知道那幅画,听我老婆提过。居然是你的作品……画风很纯熟,跟你学生时代的笔法也完全不一样了。这么多年,没少练笔吧。”
“画的确实不少。说实话,如果没有画画,我可能……”周楚澜抬起头,一眼便对上了李卓曜的眼睛,对方紧紧地盯着自己,但眼神似乎没有焦点,似乎透过现在的自己,在看着谁。
他看着的是,刚才所讲述的那个故事里面的自己,李卓曜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难过。
“可能就快坚持不下去了……”周楚澜轻轻地说,眼神流转,又望向宋清铭。“但我这么多年,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
“哎……”宋清铭坐在沙发上,一声叹息。
“这样的日子……怎么是你该过得。你本不该……”
周楚澜摇摇头,手心不由攥紧,话语却很轻:“除了在里面的时候难捱了点……其实出来以后,这些年……我过得还行。”
这叫过得还行?
周楚澜,你他妈的。
操。
一股血气涌上李卓曜的头顶。
作者有话说:
打碎牙齿活血吞
"能重来吗”
“老师,您之前一直教导我们,绘画其实是自我的一种表达。一眨眼过去七年了,我从未丢下过自我。作为您的准学生,我没丢人吧。”
周楚澜犹扬起脸,脸上依然是一种云淡风轻的神情。他天生傲骨,即使一朝零落成,依然本色不变。
铮铮傲骨是什么,漂亮又华而不实的东西,一条只会吸血的水蛭,牢牢地吸着你的骨髓深处。你要养出一身傲骨,就得隐忍不发,就得坚韧不拔,就得打掉牙齿和血吞,打断膝盖也不能弯腰。
李卓曜承认,周楚澜的骄傲正是吸引自己的原点所在。但此刻,他却想把他的傲骨全都抽出来,丢到地上,告诉他,你没有傲骨也可以,你的身体变成一堆软骨头也可以。过刚易折,软弱的东西,比如皮肉,才会保护你的筋骨。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周楚澜逼到墙角,把他裹在外面的衣服和面具扒光。然后指着他浑身的伤口,一条条的指明又仔细剖析,这条是监狱里的那个王八蛋给的,那条是村里的人给的,最深的那条,刻在心里,是你那个没良心的前男友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