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北大研究生三年
人生的路可能很长,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就那几步,改变或确定了你的生活轨道。1978—1981年,是我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的三年,就是我一生最要紧、最值得回味的三年。
1977年10月22日,电台广播了中央招生工作会议的精神,要恢复研究生培养制度,号召青年报考。我突然意识到可以选择人生的机会来了,很兴奋,决定试一试。当时我从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毕业已七年,在广东韶关地委机关当秘书,下过工厂、农村,按说也会有升迁的机会,但总还是感到官场不太适合自己。我希望多读点书,能做比较自由的研究工作。我妻子是北京人,当然也极力主张回北京。1978年3月,我着手准备考研究生。我的兴趣本在古典文学,但找不到复习材料,刚好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本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就打算考现代文学了。临考只有两个多月,又经常下乡,只能利用很少的业余时间复习,心里完全没有谱。好在平时读书留下一些心得笔记,顺势就写成了三篇论文,一篇是谈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结合”的,一篇是讨论鲁迅《伤逝》的,还有一篇是对当时正在热火的刘心武《班主任》的评论,分别给社科院唐弢先生和北大中文系的王瑶先生寄去。这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想不到很快接到北大严家炎老师的回信,说看了文章,“觉得写得是好的”,他和王瑶先生欢迎我报考。这让我吃了颗“定心丸”,信心倍增。多少年后我还非常感谢严老师,他是我进入北大的第一个引路人。
考后托人打听,才知道光是现代文学就有800多人报考,最高的平均分也才70左右(据说是凌宇和钱理群得到最高分),我考得不算好,排在第15名。原计划招6人,后来增加到8人(其中2人指定学当代文学),让11人参加复试。我想自己肯定“没戏”了,不料又接到了复试通知。大概因为看了我的文章,觉得还有些潜力吧,加上考虑我的工作是完全脱离了专业的(其他同学多数都是中学教师,多少接触专业),能考到这个名次也不容易,王瑶先生特别提出破格让我参加复试。这就是北大,考试重要,但不唯考分,教授的意见能受到尊重。破格一事我后来才知道,这真是碰到好老师了,是难得的机遇,让我终生难忘。我自己当老师之后,便也常效法此道,考查学生除了看考分,更看重实际能力。
有了一个多月的准备,我复试的成绩明显上去了。先是笔试,在图书馆,有4道题,3道都是大题,每个考生都不会感到偏的,主要考查理解力和分析力。比如要求谈对现代文学的分期的看法,没有固定答案,但可以尽量发挥。还有面试,在文史楼,王瑶先生和严家炎老师主考,问了8个问题,我老老实实,不懂的就说不懂,熟悉的就尽量展开。如问到对于鲁迅研究状况的看法,我恰好有备而来,“文革”期间当“逍遥派”,反而有空东冲西撞地“杂览”群书,自然读遍了鲁迅,对神化鲁迅的倾向很反感,于是就说了一通如何“拨乱反正”和实事求是,等等。大学我只上了两年就“停课闹革命”了,不过还是有“逍遥派”的缝隙,反而读了许多书,积蓄了一些思考,此时不妨翻箱倒柜,大胆陈述。现在想当时回答是幼稚的,两位主考不过是放了我一马。我终于被录取了。
1978年10月9日,我到北大中文系报到,住进了29楼203室。新粉刷的宿舍油漆味很浓,十多平米,四人一间,挤得很,但心里是那样敞亮。戴上红底白字的北京大学校徽(老师也是这种校徽),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人在特别看你。那种充满希望与活力的感觉,是很难重复的。
北大中文系“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一共招收了19名,分属7个专业,现代文学专业有6名,包括钱理群、吴福辉、凌宇、赵园、陈山和我,另外还有一名来自阿根廷的华侨女生张枚珊(后来成了评论家黄子平夫人)。导师是王瑶先生和严家炎老师,乐黛云老师是副导师,负责更具体的联络与指导。当时研究生指导是充分发挥了集体作用的,孙玉石、唐沅、黄修己、孙庆升、袁良骏,以及谢冕、张钟、李思孝等老师,都参与了具体的指导。校外的陈涌、樊骏、叶子铭、黄曼君、陆耀东等名家也请来给我们讲过课。这和现在的状况很不同。现在的研究生读了三年书,可能只认识导师和几位上过课的教员,学生也因导师而分出不同“门派”,彼此缺少交流。而当年的师生关系很融洽,我们和本专业以及其他专业的许多老师都“混得”很熟。孙玉石、袁良骏老师给1977级本科生上现代文学基础课,在老二教阶梯教室,两百多人的大课,抢不到座位就坐在水泥台阶上,我们一节不落都跟着听。吴组缃教授的古代小说史,金开诚老师的文艺心理学,也都是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语言学家朱德熙、芩麒祥,文字学家裘锡圭等,三天两头来研究生宿舍辅导,有时我们也向他们请教语言学等方面的问题。有一种说法,认为理想的大学学习是“从游”,如同大鱼带小鱼,有那么一些有学问的教授带领一群群小鱼,在学海中自由地游来游去,长成本事。当年就有这种味道。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王瑶先生。我们上研究生时王先生才65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多少,但感觉他是“老先生”了,特别敬畏。对不太熟悉的人,先生是不爱主动搭话的。我第一次见王先生,由孙玉石老师引见,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车载着我从北大西门进来,经过未名湖,绕来绕去到了镜春园76号。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烟丝香味,挺好闻的,满头银发的王先生就坐在沙发上,我有点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开场。王先生也只顾抽烟喝水,过了好久才三言两语问了问情况,说我三篇文章有两篇还可王瑶先生和研究生
以,就那篇论《伤逝》的不好,专业知识不足,可能和多年不接触专业有关。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客套,但很真实。有学生后来回忆说见到王先生害怕,屁股只坐半个椅子。这可能是真的。我虽不至于如此,但也有被先生批评得下不来台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向先生请教关于1930年代左翼文学的问题,我正在侃侃陈述自己的观点,他突然离开话题,“节外生枝”地问我《子夜》是写于哪一年,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是三十年代初。先生非常严厉地说:“像这样的基本史实是不可模糊的,因为直接关系到对作品内容的理解。”这很难堪,但如同得了禅悟,懂得了文学史是史学的分支之一,材料的掌握和历史感的获得,是至关重要的。有些细节为何记忆那么深?可能因为从中获益了。
王先生其实不那么严厉,和他接触多了,就很放松,话题也活跃起来。那时几乎每十天半个月总到镜春园聆教,先生常常都是一个话题开始,接连转向其他多个话题,引经据典,天马行空,越说越投入,也越兴奋。他拿着烟斗不停地抽,连喘带咳,说话就是停不下来。先生不迂阔,有历经磨难的练达,谈学论道潇洒通脱,诙谐幽默,透露人生的智慧,有时却也能感到一丝寂寞。我总看到先生在读报,大概也是保持生活的敏感吧。辅导学生时也喜欢联系现实,议论时政,品藻人物。先生是有些魏晋风度的,把学问做活了,可以知人论世,连类许多社会现象,可贵的是那种犀利的批判眼光。先生的名言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其意是知识分子总要有独特的功能。这种入世和批判的精神,对我们做人做学问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先生的指导表面上很随性自由,其实是讲究因材施教的。他很赞赏赵园的感悟力,却又有意提醒她训练思维与文章的组织;钱理群比较成型了,先生很放手,鼓励他做周作人、胡风等在当时还有些敏感的题目。我上研究生第一年想找到一个切入点,就注意到郁达夫。那时这些领域的研究刚刚起步,一切都要从头摸起,我查阅大量资料,把郁达夫所有作品都找来看,居然编写了一本20多万字的《郁达夫年谱》。这在当时是第一部郁达夫年谱。我的第一篇比较正式的学术论文《论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也发表于王瑶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二辑)。研究郁达夫这个作家,连带也就熟悉了许多现代文学的史实。王先生对我这种注重第一手材料、注重文学史现象,以及以点带面的治学方式,是肯定的。当《郁达夫年谱》打算在香港出版时,王先生还亲自写了序言。
硕士论文写作那时很看重选题,因为这是一种综合训练,可能预示着学生今后的发展。我对郁达夫比较熟悉了,打算就写郁达夫,可是王先生不同意。他看了我的一些读书笔记,认为我应当选鲁迅为题目。我说鲁迅研究多了,很难进入。王先生就说,鲁迅研究比较重要,而且难的课题只要有一点推进,也是成绩,总比老是做熟悉又容易的题目要锻炼人。后来我就选择了《鲁迅的前期美学思想与厨川白村》做毕业论文。这个选题的确拓展了我的学术视野,对我后来的发展有开启的作用。研究生几年,我还先后发表过《试评〈怀旧〉》《外国文学对鲁迅〈狂人日记〉的影响》等多篇论文,在当时也算是前沿性的探讨,都和王先生的指导有关。
1981年我留校任教,1984至1987年又继续从王瑶师读博士生。那是北大中文系第一届博士,全系只有我与陈平原两人。我先后当了王瑶先生两届入室弟子,被先生的烟丝香味熏了七年,真是人生的福气。1989年5月先生75岁寿辰,师友镜春园聚会祝寿,我曾写诗一首致贺:“吾师七五秩,著书百千章,俊迈有王瑶先生与研究生。右起:王瑶、钱理群、陈平原、温儒敏
卓识,文史周万象,陶诗味多酌,鲁风更称扬,玉树发清华,惠秀溢四方,耆年尚怀国,拳拳赤子肠,镜园不寂寞,及门长相望,寸草春晖愿,吾师寿且康。”当时先生身体不错,兴致盎然的,万万想不到半年之后就突然过世了。
读研期间给我帮助最大的还有严家炎和乐黛云两位老师。
那时还没有学分制,不像现在,研究生指定了许多必修课。这在管理上可能不规范,但更有自由度,适合个性化学习。除了政治课,我们只有历史系的“中国现代史专题”是必须上的,其他都是任选。老师要求我们主要就是读书,先熟悉基本材料,对现代文学史轮廓和重要的文学现象有大致的了解。也没有指定书目,现代文学三十年,大部分作家代表作以及相关评论,都要广泛涉猎,寻找历史感。钱理群比我们有经验,他把王瑶文学史的注释中所列举的许多作品和书目抄下来,顺藤摸瓜,一本一本地看。我们觉得这个办法好,如法炮制。我被推为研究生班的班长,主要任务就是到图书馆借书。那时研究生很受优待,可以直接进入书库,一借就是几十本,有时库本也可以拿出来,大家轮着看。研究生阶段我们的读书量非常大,我采取浏览与精读结合,起码看过一千多种书。许多书虽然只是过过眼,有个大致了解,但也并非杂家那种“漫羡而无所归心”,主轴就是感受文学史氛围。看来所谓打基础,读书没有足够的量是不行的。
读书报告制度那时就有了,不过我们更多的是“小班讲习”,有点类似西方大学的Seminar,每位同学隔一段时间就要准备一次专题读书报告,拿到班上“开讲”。大家围绕所讲内容展开讨论,然后王瑶、严家炎等老师评讲总结。老师看重的是有没有问题意识,以及材料是否足以支持论点,等等。如果是比较有见地的论点,就可能得到老师的鼓励与指引,形成论文。这种“集体会诊”的办法,教会我们如何寻找课题,写好文章,并逐步发现自己,确定治学的理路。记得当时钱理群讲过周作人、胡风和路翎,吴福辉讲过张天翼与沙汀,凌宇讲过沈从文和抒情小说,赵园讲过俄罗斯文学与中国,陈山讲过新月派,我讲过郁达夫与老舍,等等。后来每位报告者都根据讲习写出论文发表,各人的学术发展,可以从当初的“小班讲习”中找到源头。
那是个思想解放的年代,一切都来得那样新鲜,那样让人没法准备。当《今天》的朦胧诗在澡堂门口读报栏贴出时,我们除了惊讶,更受到冲击,议论纷纷,开始探讨文学多元共生的可能性;当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后,引起的争论就不只是文学的,更是道德的、政治的。什么真理标准讨论呀,校园选举呀,民主墙呀,行为艺术呀,萨特呀,弗洛伊德呀,“东方女性美”呀……各种思潮蜂拥而起,极大地活跃着校园精神生活。我们得到了可以充分思考、选择的机会,对于人文学科的研究生来说,这种自由便是最肥沃的成长土壤。我们都受惠于那个年代。
难忘的还有研究生同学和当时的学习生活。我们读研时都已过“而立”之年,有些快到“不惑”,而且都是拖家带小有家庭的,重来学校过集体生活,困难很大。但大家非常珍惜这个机会,都很刻苦。每天一大早到食堂吃完馒头、咸菜和玉米粥,就到图书馆看书,下午、晚上没有课也是到图书馆,一天读书十二三个小时,是常有的。最难的是过外语关。我们大都是三十以上的中年了,学外语肯定要加倍付出。常看到晚上熄灯后还有人在走廊灯下背字典的。和我同住一室的任瑚琏,是现代汉语研究生,原来学俄语,现在却要过英语关,他采取的“魔鬼训练法”,宿舍各个角落都贴满他的英语生词字条,和女友见面也禁止汉语交谈,据说有一回边走路边背英语还碰到电线杆,幸亏他那很厚的近视眼镜没有打碎。果然不到一年他就读写全能。
我们那时大都还是拿工资,钱很少,又两地分居,除了吃饭穿衣,不敢有别的什么消费。可是碰到好书,就顾不得许多,哪怕节衣缩食也得弄到。1981年《鲁迅全集》出版,60元一套,等于我一个月工资了,毫不犹豫就买下了,真是嗜书如命。那时文艺体育活动比较单调。砖头似的盒式录音机刚面世,倒是人手一件的时髦爱物,主要练习外语,有时也听听音乐。舞会开始流行了,我当过一两回看客,就再也没有去过。看电影是大家喜欢的,五道口北京语言学院常放一些“内部片”,我们总想办法弄票,兴高采烈骑自行车去观赏。电视不像如今普及,要看还得到老师家里(后来29楼传达室也有了一台电视)。日本的《望乡》,记得我是到燕东园孙玉石老师家里看的。下午5点之后大家可以伸伸筋骨了,拔河比赛便经常在三角地一带举行,一大群“老童生”那么灰头土脸卖力地鼓捣这种活动,又有那么多啦啦队在一旁当“粉丝”喝彩,实在是有趣的图景。
那时好像并不太觉得艰苦,大家都充实而快乐,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幸福度”不低。记得吴福辉的表姐从加拿大回来探亲,到过29楼宿舍,一进门就慨叹“你们日子真苦”,可是老吴回应说“不觉得苦,倒是快活”。老吴每到周末就在宿舍放声唱歌,那东北味的男中音煞是好听,也真是快活。“不觉得苦”可能和整体气氛有关,同学关系和谐,不同系的同学常交往,如同大家庭,彼此互相帮忙,很熟悉。后来知名的学者,如数学家张筑生,哲学家陈来,比较文学家张隆溪,外国文学家盛宁,经济学家梁小民、李庆云,历史学家刘文立,评论家曾镇南,古文字学家李家浩,书法家曹宝麟,语言学家马庆株,等等,都是当时29楼的居民,许多活动也一起参加。张筑生是北大授予学位的第一位博士,非常出色的数学家,可惜英年早逝,我至今还能想起他常来中文系宿舍,蹲在地上煮“小灶”的情形。中文系宿舍紧靠29楼东头,老钱、老吴、凌宇和张国风住202,他们每天晚上熄灯后都躺在床上侃大山,聊读书,谈人生,这也是课堂与图书馆作业的延伸吧。有时为了一个观点他们可以吵得很“凶”,特别是凌宇,有湘西人的豪气,声响如雷,我们在隔壁都受干扰,但是大家从来没有真正伤过和气。几十年来,我们这些同学在各自领域都取得显著成绩,大家的治学理路不同,甚至还可能有些分歧,但彼此又都保持着北大29楼形成的友谊,这是最值得骄傲和珍惜的。
2008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