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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富仁的独往(第1页)

王富仁的“独往”

*王富仁(1941—2017),山东聊城人。著名文学史家,教育家。曾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汕头大学终身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主要研究鲁迅与现代文学。

2017年5月的一天,北京的一家宾馆里,重病缠身的王富仁先生决然了断自己的生命。噩耗传来,非常震惊和哀痛,却也能够充分理解富仁兄:他太痛苦和孤独了!就像鲁迅《墓碣文》中所写,只能“自嗫其身,终于殒颠”。

富仁兄就是这样,性格刚烈,独来独往,有大智慧,大决断,做人如此,做学问亦如此。

在现代文学研究界,王富仁是公认的最具代表性的文学史家和鲁迅学家。他是山东人,生于1941年。常听他半带调侃说“我就是一个农民”,也许他下意识自我定位为农民,有意与学界其他人区分开来。这老兄不修边幅,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一身平常不过的夹克或者衬衣也有些邋遢,抽起烟来一根接着一根。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农民。其实他并非出生于单纯务农的家庭,父亲还是一位有文化的基层干部。不过富仁兄从小生活在农王富仁

村,大学毕业后还在乡村中学教过书,又到军垦农场锻炼过几年,这些经历,让他熟悉农民,与农民的思想情感血脉相通。这也辐射到他后来的学术研究中,“农民”“民间”“启蒙”“革命”等,是他经常思考的主题。

王富仁在山东大学读本科,学的是俄语。“文革”后报考研究生,选择了西北大学的现代文学专业,那时他显然决定要以鲁迅作为自己终生的研究方向了。他的硕士论文《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发挥了自己学业积累的优势,从俄罗斯“清醒的现实主义”得到启发,也以此作为他鲁迅研究的起点。1982年,他考到北师大读博士,师从李何林先生,但他的学术路子并不完全顺从导师,而有意偏离当时主流的研究思路,另辟蹊径。学术上他是“独往”的,独立思考,认定目标,就不为潮流而动,坚定地走下去。不到三年,他就写成论文《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深入阐释鲁迅《呐喊》《彷徨》的现实主义结构的意义,从启蒙角度考察鲁迅特有的思想革命价值,对以往“政治鲁迅”的论述有明显的质疑和突破。后来,王富仁回顾他突破的过程,承认之前像陈涌、李何林等前辈学者的鲁迅研究对自己的起步有很大影响,但他细读鲁迅,又觉得前辈的论述有些“隔”,好像不是在研究鲁迅,而是用鲁迅去证明阶级分析的方法。王富仁则要“回到鲁迅”,从鲁迅的作品实际中发现鲁迅思想的独特性。

现在看来,王富仁论文的这些观点都已经是常识,但在当时,他的这个“镜子”说的出现,本身就是革命性的。虽然也遭到一些非议和批判,富仁兄一度被卷进当时带有政治性的论争旋涡中,但他有定力,还是“独往”,坚执地维护自己的观点。这位初出茅庐的博士生因此而一鸣惊人,登上鲁迅研究的学术制高点。回头看,富仁兄靠的是自己的实力,也有赖于1980年代改革开放的宽容;他还很幸运地遇到《文学评论》编辑王信先生等伯乐的赏识,可以说顺风顺水。富仁兄在我们那一代学者中,成名是最早的。

之后,王富仁又以鲁迅的思想“打开”“五四”的研究,以及对现代文学诸多作家作品的阐释。富仁兄的研究特色是大气,喜欢抓大问题,又善于从文学史现象中引发理论思考。他的文章多是从“思想”切入,理论性强,篇幅也长。有些文学现象分析,别人可能说不上几句话,而富仁兄却能伸展开去,洋洋洒洒,雄辩滔滔。富仁兄的文章乐于采用辩证思维,读来有点繁冗,却也以理服人,让人感受到理论奔涌的激情,以及激情深层的某些痛苦的精神气息。我感觉富仁兄的文风与俄罗斯文学影响有关系,他可能在追慕和模仿别林斯基那种博大、雄浑的气势。

令人意外的是,2003年,王富仁还不到退休年龄,决定离开北师大,到汕头大学任教。为何离开北京,我不太清楚,猜想他是有过内心挣扎的,不可能只是为了报酬较丰。这又是一次“独往”。

他在汕头十多年,可想是寂寞的,人们常见他独自一人遛狗。他到汕头之后所做的一件大事,是转向“新国学”研究。他写过长达十多万字的《“新国学”论纲》,在学界引起一些注意,但是应者寥寥。我想他是想回应当时抛弃“五四”传统的“国学”热,以“新国学”的这个箩筐把“五四”新传统都装进去。但“箩筐”太大,容易化为乌有。无论如何,富仁兄用心良苦。

我和富仁兄交往比较多。最早一次是我刚考上北大现代文学专业博士,我们几个同专业的博士生有过一次聚会,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早出名的老兄。第二次记得是到北师大登门拜访,具体谈过些什么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满屋都是烟味,床底下很多酒瓶子。后来我们常在一些会议或者论文答辩会上见面。他到汕头后,还邀请我去过一回。他的文章还是雄辩滔滔,但待人接物却很平和了,眉宇间似乎总藏不住某些寂寞。

富仁兄的“独往”,就是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也不盲目轻信权威与定论。我听富仁兄的学生刘勇老师讲过一件事。北师大的校训是“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由启功先生提出并亲笔题写的,大概是为了给师范生提出很高的要求吧。而王富仁认为不妥,知识分子若总把自己当作“人师”“世范”,不自觉就会高高在上,好为人师,脱离群众,不如改为“学为人,行为世”。我觉得富仁兄说的有些道理,他历来对于知识分子的毛病总是很警觉的。

富仁兄给我印象最深的“独往”,是在2012年春,人民教育出版社一次小型会议上。教育部准备聘请王富仁和我担任小学初中语文统编教材的总主编。当时中央决定思品、历史和语文三科教材统编。王富仁也答应了,特地坐飞机从汕头飞到北京来开会。会上我和富仁兄交谈,还想问他如何分工。他也没有多说。到了会上,先是由教育部一位官员说明教材统编的宗旨和计划等。领导刚说完,王富仁就抢着发言了。他说这件事不能干,吃力不讨好。瘦削的脸上似乎显出某些不屑与苦闷,还顺便把教育界种种乱象批判一通,完全不顾及场面与情面。我当时想,既然不愿意接这项工作,富仁兄何必又答应人家,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开会呢?或者还是因为会上听到领导指示后心生反感,顿时决定退出?不解。

后来我只好一人承担了义教语文统编教材总主编的工作,接着又编高中语文,也是统编。十年过去了,教材编写受到很多制约,众口难调,经历了很多艰辛,也遭受很多攻击,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富仁兄早就撒手人寰,我才真体会到他的先见之明:编教材虽然是大事,实事,却又的确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2023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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