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见李延寿,辅佐辅佐他。”霍光说。这就又安排了一个人。
王吉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继续说道:“虽然兵力上现在看不分明,但在其他方面,我却看出了一些端倪。”
霍光身体微微倾过去:“是什么?”
“大将军请阅,我着人明察暗访,把长安城各市工坊受诏令而制备的器物做了一卷清单。确实,如果从兵装的角度来看,数量有限,多为射猎之用,尚不足以构成威胁。但臣留意到,器物中准备了大量材料和人力,用于制造漆兵、漆盾、漆甲,这也是导致工坊彻夜赶工的主要原因。”
田延年一捻胡子,喃喃道:“那些不是造出来好看的吗?”
“确实是。”王吉点点头,“这些器物多用于仪仗、节庆,还有殉葬。皇上往昔时在昌邑国,深爱器物,尤其是诸般礼器,这一点,也许大将军已经看出来了。但其实近日所见,仍不过管中窥豹,他还能躬自参与锤造金饼、贴金、制漆、造刀剑、雕蓝田玉,手艺精湛,天马行空,异于常人。”
从霍光和田延年两人的表情来看,显然都不太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王吉继续说:“下官也不懂工艺,但如果以天子之资,加之旧臣智慧,能创造出一种工法让漆器真正具有实战格杀之能,尤其是漆甲漆盾,能形成很强的韧性,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士农工商,工是贱业的一种,他们当然都不懂,只能猜测。
田延年猛吸一口气,“那、那按这么说,我们得阻止他干下去?”
“不能完全制止,因为禁宫制器有很多理由,在这件事上冲突过激,反而会扰乱大局。我们只能旁敲侧击,用别的方式来制造掣肘。”
田延年还想追问,被霍光打断:“这些具体应对,就由大司农来做,子阳参谋,多费心了。”——一句话定了调,王吉主谋,但他在长安没有根底,还是由田延年来挑头,功劳以他为主,出了问题也是他来担。两人都只能应一声喏。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三人都不作声,霍光目光淡淡投向远方,宛如老道仙褪,只留一尊肉身在人间。像大将军这样一辈子不出差错的人,活得就像一只日晷,只要太阳如常东升西落,秋去冬来,日影都会严格按照天道伦常来行走。但十年、数十年间,也会出现天狗食日,太阳消失,日晷成了荒废的石板,他进入石像般静默不动的状态。他用这种方式,在魂灵上修复世界的错误。就像金乌被天狗食尽后重生,他也在心里把犯错的自己杀掉,埋葬,从尘土中长出一个新的,就像只崭新的日晷,再无任何过失。
良久,他终于像醒过来一样,鼻息吹动长髯,眼里能看见别人。他说:“这还是短期。长远呢?大局呢?”
王吉明白大将军的意思。与天子争权,多一分,少一分,永远都在变化。可还有没有更高一层的做法,能彻底扭转局面?要是走出了更重大的一步,后果又该如何面对?
他脸色凝重地回答:“大局之事,还是要问龚遂。”
“他人呢?”
“龚大人遇到了一点麻烦。”王吉说,“入宫以来,皇上第一次派人召见了他。”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2023-11-29
补充一些文中出现的官职介绍。少府:掌管皇室私钱,包括皇家资源的收入支出,另外很重要的太监部门比如黄门、掖庭令,也属于少府。大司农:管帝国财政,比如盐铁、税收。卫尉:掌管宫廷军队,也称为“南军”,包括宫门卫队,未央宫、长乐宫卫队,所以会有整体的“卫尉”一职,也有专门的未央卫尉、长乐卫尉。李广就曾经从未央卫尉擢升为卫尉。中尉:中尉掌管都城守备军队,也即“北军”,这是具有对外征战能力的大军。但汉武帝时,中央中尉更名为“执金吾”,军权缩减,北军就不再由执金吾一人统辖。同时,诸侯国里的中尉还叫中尉,王吉就是这个职位。大司马:霍光大司马大将军,大司马相当于太尉,所以北军应在他统领下。
第九章熊型玉石嵌饰(阴篇下)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又朝龚遂伸出手。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满眼金星,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等终于看清了,也不肯扶。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所以皇上就是皇上,不是那小王爷。他撑着前轼,自己翻滚下车。刘贺了解他的性子,看着他一骨碌下地,不由自主地往前倒,才又伸手扶了扶。这下龚遂没能拦住,感觉被一双手撑着,戳在地上,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额上冒了点汗珠,脸色红润,眉目清爽,这兴奋的样子,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在昌邑王国,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再加上身份,那就是独步天下。刚才一路上,他亲自驭车,龚遂参乘,龚遂初时还伏拜、躬身,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死死扶着车轼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龚遂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一种是头顶的星宿,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便领着他往前走。出发的时候,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还有几名戍卒,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城南重地,夜寂无人,除了青墙之上未央、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前前后后再无生气。“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刘贺边走边问。龚遂被问得一愣。“长得奇怪。”刘贺提醒他。龚遂立即回想起来。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总觉得有害,便顺手拿走了。“是有的。”他老实回答,“臣有罪,当即归还圣上。”“不用还,朕只是问一句。”龚遂抬眼去看,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分明。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只是没挂在腰间——他后来看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枚佩,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他犹豫了…
——公元前74年·元平元年——
刘贺拖着一条腿跳下车,又朝龚遂伸出手。
龚遂正忙着用手掌安抚悸动的肠胃,满眼金星,差点没看见天子御手。等终于看清了,也不肯扶。这是因为他已经从内心里投向大将军的阵营,他反反复复跟自己说这一点,所以皇上就是皇上,不是那小王爷。
他撑着前轼,自己翻滚下车。
刘贺了解他的性子,看着他一骨碌下地,不由自主地往前倒,才又伸手扶了扶。这下龚遂没能拦住,感觉被一双手撑着,戳在地上,已经溢到喉头的酸水慢慢倒流回肚子,才总算没有犯下污君大罪。
龚遂久违地近看了看刘贺:额上冒了点汗珠,脸色红润,眉目清爽,这兴奋的样子,和过去十余年里在昌邑国无数次看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在昌邑王国,刘贺是排得上号的驭车好手,没几个将士能追得上他,再加上身份,那就是独步天下。刚才一路上,他亲自驭车,龚遂参乘,龚遂初时还伏拜、躬身,等车子真飞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死死扶着车轼不放,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周易还是礼记。
龚遂曾经说过,世上只有两种事物比王命更重要,一种是头顶的星宿,一种是心中的礼制法则。要是下一刹那就要车毁人亡,不知道他更愿意吟诵哪一部经典。
刘贺见龚遂慢慢恢复过来,便领着他往前走。出发的时候,他们身后跟了一车侍臣,还有几名戍卒,现在都被甩在后头没了影子。城南重地,夜寂无人,除了青墙之上未央、长乐二宫楼台燃着灯火,前前后后再无生气。
“龚老是否曾经从朕这里拿走了一枚玉件?”刘贺边走边问。
龚遂被问得一愣。
“长得奇怪。”刘贺提醒他。
龚遂立即回想起来。当日他盗走子母虎玉剑璏,发现一枚怪异邪祟的熊型玉佩,总觉得有害,便顺手拿走了。“是有的。”他老实回答,“臣有罪,当即归还圣上。”
“不用还,朕只是问一句。”
龚遂抬眼去看,觉得刘贺的表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分明。其实那枚物件就在身上,只是没挂在腰间——他后来看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枚佩,而是还没镶上的嵌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掏出来。
刘贺缓缓说:“你可能觉得奇怪,怎么雕成那个样子?那其实是父王教给朕的一个图样。朕从小喜欢些神兽精怪之属,那时父王身体尚好,只是很少与朕见面。有一次看见朕拿着墨笔,在汗青简上涂涂画画,全是些三头六臂、虎头鹿角之物,便一掌掴在朕的脸上。他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没听过吗?”
龚遂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件事:
李夫人是最深得汉武帝钟爱的夫人,可是,在诞下刘髆不久后,便溘然长逝。汉武帝多少有些迁怒于刘髆,总是分外严苛,这使刘髆自小形成了一种阴骛乖张的性格。刘贺却不同,他从小就有些男身女相,低眉顺目的样子,在祖父眼里,多少有李夫人的影子。于是汉武帝对他溺爱,刘髆反而有了迁怒之心,私下里冷语、打击,都被一些臣子看在眼里。
刘贺却似乎不介意,只是继续说:“一般来说,这种事情以后,几日里都不会再见着父王。可他当天夜里又出现了,给了朕一幅丝绢,展开来看,便是那单腿蹲伏的熊罴图案。那是他自己画的吗?朕无从得知。那可笑的嘴巴、丑陋的牙齿,是在画朕吗?也没有明说。”
龚遂摸一摸外衣内层的玉,隔着单衣,还是凉飕飕的。“它有什么含义?”
“他说:哪怕是野兽、鬼怪,也该学会好好听别人说话。那熊不是支起耳朵的样子吗?就是这个意思。他后来还给过我一只漆壶,本该是壶耳的两个位置,就嵌着那怪石片。那就是‘耳’。所以朕听话啊,所有人说的话,朕都能听进去。”
龚遂不知该怎么回应,跟着他走到一座院门前,才说:“意义深远,老臣还是还给陛下吧。”
“你收着。朕还想多听你教诲呢。”刘贺笑一笑,说,“对了,以前不是经常给朕解梦吗?朕最近又做了一些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