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那么些年,我在豫南城市漯河生活。沙颍河的最大支流沙河自漯河穿城而过,与澧河交汇,故在此称为沙澧河。再往下走,至周口段,又与颍河交汇,改称沙颍河。有一年为了给这个城市写一部传记,我曾经沿着沙河溯流而上,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找到了它的源头。它藏在尧山的半山腰一个凹陷的洞穴里,是个看起来只有拳头粗细的泉眼。如果不是跟前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牌子,我丝毫也不会觉得这条六百多公里长的大河竟出自这样一个不但谈不上体面,甚至还有点龌龊的地方。
直到很多年后我参加走黄河采风团,一路走过了黄淮平原、关中平原,跨越了壶口和河套平原、银川平原、河湟谷地……走过了九曲十八道弯,在巴颜喀拉山上看到黄河的源头也不过只有碗口般粗细,心里方才有点释然。秦丞相李斯在《谏逐客书》里说:“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由此想来,古人之怀抱胸襟,竟是沿着微尘细流而装得下高山大河的。
在中国的历史和文学史上,“颍水”是一个亲昵的名字,相传许由洗耳便是发生在颍水之滨。不过,与沙颍河比起来,黄河的历史要长得多。在史前时期,一百多万年前就诞生成长。开始的时候,她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河。这是一个婴儿的名字,也是一个母亲的名字,要有怎样的温情和热爱才能这样轻轻地喊出来!她之所以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可是自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到夏商周三代王朝,都是紧紧地抱着这条母亲河,把根基全部稳稳地扎进黄土里的,甚至一直到宋,中国的历史大部分是沿着黄河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的。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明都发源于大河,也几乎所有的民族都诞生在诗歌的摇篮里。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有人说秦风的《蒹葭》就是写的黄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此说颇有争议,反对者认为,这首诗只写到水,并没有写“河”。在先秦文学中,一般的河不称河,只有黄河才称河。也有一说此诗写的是甘肃天水。那么由此看来,《诗经》开篇第一首《关雎》肯定就是写的黄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为这里的“河”,在当时只能指黄河。
而当我读到《卫风·河广》时,真真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也许我不能与诗人强烈的思乡盼望之情共情,但“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突然让我有一种与历史久别重逢的悲欣交集,我想起第一次跟随父亲跨越黄河,当时我眼里的黄河,岂不就是那么孱弱细小、间不容刀吗?
把黄河作为中华文明的图腾,怎么说都不为过。岂止如此呢?作为农耕文明的代表,我们先祖的历史就是一部治水史,而因为治水形成的集体主义观念,于今犹盛。黄河的清浊几乎就是国运和统治者德行的象征,人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绝望,到庾信《哀江南赋》时,已经变成见惯不惊的平淡:“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而到了唐代罗隐的诗中,则成为一个死结:“才出昆仑便不清……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作为一代才子,罗隐一直怀才不遇,至京师十几年应进士试,十多次不第,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史称“十上不第”。他把自己的满腹牢骚和悲愤灌入黄河,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惯常作为。黄河皆默默吞下,忍辱负重,以待“圣人出,黄河清”。
盛唐时期,黄河并未变清,可唐人的胸怀因为国门洞开,接受八面来风一变而阔大,因此,黄河也成为文人骚客寄托怀抱最好的载体。前有李白“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的豪迈,后有刘禹锡“九曲黄河万里沙”的浪漫。那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气象,着实让后来者始终充满了文化自信:
九曲黄河万里沙,
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
同到牵牛织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