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殿前相迎的魔兵见状皆齐刷刷拜倒:“恭迎吾君!”
为首的女人躯身如水蛇,着轻盈薄纱笑得勾魂夺魄:“魔君一路可还顺利?”
“布泽护法有心安排,这一路自然顺利。”尾曳走下黑麒麟,嘴角扬起惯有的弧线,仿佛鹤顶红中途跳出来阻拦之事不过一场可笑的闹剧。伸手去牵引坐在宫轿中的华服女子,他阴戾双眸扫过那纤瘦玉指落在她掩面的紫纱上,隐隐见她眸中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下便不由生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短短十四日,她于沉睡中将前世所有一一记起,醒来时在面向南海的黑屋里将自己关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因此一蹶不振,谁想三天后她面容坚定地找到自己。她说:“我记得当初在暮歌之时你曾说要帮我找回记忆,只要我答应做你魔界王后。如今记忆恢复,若不嫌弃,我还是要嫁给你的,这一身鲛人泪便是我最好的坦诚。”
“你想好了?”尾曳却无半点惊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从今日起,九重天的西泠已死,我同仙界势不两立。”那时的她目光灼灼,恍若新生,浑身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光辉。他的王后,果真长大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他挑着眉,满眼宠溺,如若仔细观摩,那时守在一旁的戎颜护法定然乱了心神。
“江浸月。”
依着凡人的婚俗拜了天地,又对着殿内那棵葳蕤而生珊瑚
神树敬了高堂,夫妻交拜之时,尾曳看见江浸月眼中闪过一瞬的恍惚。接下来宫殿里大小魔兵一派欢呼,纷纷叩首叫着:“吾君万安!吾后齐福!”唯有戎颜、布泽、夙浼三位护法沉着而立,神色各异。
他将她抱入寝宫,扶上软榻,月光映照着那雕花轩窗投下的光影深深浅浅落在她安静的面容上。一如在宫轿中那般端坐着,即便江浸月费力装个镇定模样,尾曳还是察觉到她眸里深藏的惧色。紫色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朱唇撩起了他好奇的心弦,顺手摘下,却看见那两道狰狞伤疤像蜈蚣一般爬在她脸上。白璧有瑕,令人徒生怜悯之意。
“一定要留着?”若非她执意,去掉这碍眼的疤痕又岂在话下。
“有些伤抚平了,会忘。”江浸月轻描淡写道。
“你想报仇?”
江浸月却不言语,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兀自端起两杯酒道:“我记得凡间有个习俗,新婚燕尔在洞房之夜会喝一杯叫合卺的酒,我以后就要叫你夫君了么?”
还是暮歌记忆里,蓝铖将酒递给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初暝,合卺酒交饮之后,这一世姻缘剪不断,从此你只能跟我一个人……”
目光却突然迷离了,掩饰般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再睁开眼时,尾曳握着酒樽一脸深邃地注视自己,那阴戾眸子一反常态显出若有所失来:“同我成亲,你不高兴?”
江浸月不知如何作答,索
性缄默抱起酒壶自顾自痛饮。许是看穿她一心求醉,尾曳并未阻拦,搁下酒樽起身离去,衣摆带起的冷风把江浸月脸拂得生疼。也不晓得喝了多久,殿外突然响起一片吵杂,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依稀是久违了快一年的阿娘,头昏脑涨地撑起身子仔细倾听,又没了声。阿娘,她哪里是自己阿娘?两百年前昆仑雪山寻母,她差点被冻死,陌九渊却始终未告诉她生母是谁,不禁自嘲,如今世人皆恨不得与自己划清界线,她那个自命清高的“阿娘”又岂会千里迢迢跑来魔宫相贺。
这样一想,江浸月终于伏上桌案进入沉睡。又一场故情深梦。
梦境中江浸月被笨重的铁链锁在魔界暗牢里,强大咒印化作幽绿光晕自头顶笼罩而下,目及之处皆是阴沉昏靡的氛围,像浓墨入水在周围空气中洇散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气息。四下空无一人甚至连一条活物也没有,唯独身旁潺潺流淌的小溪显露出于情于景皆格格不入的生机来。
眼下种种更像是为着某个人的到来蓄势即发。
江浸月惴惴不安地猜想着,片刻后只见溪流隐没处有微弱金光顺水逆流而上,正是朝着自己的方向逐渐逼近。昏暗的监牢里,那几乎是能充盈她眼眶的唯一暖色。却不知为何,她又害怕它靠近,就仿佛它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死亡。待看清它模样时,江浸月一颗心顿时
颤栗起来——那分明是一尾金色鲤鱼。
记忆中自己识得的金色鲤鱼共两尾,一尾是同胞姐姐江衔月,另一尾则是自己的阿娘。说来,已分别近一年,她居然能为自己闯入这暗无边际的监牢。
条件反射般颤抖着后退,才发现原来带来死亡的不是阿娘,是自己。或许,离得远些,再远些就不会伤害到阿娘了,冰冷铁墙传出的温度却刺入骨髓,已是毫无退路。
“阿浸。”失神瞬间,那鲤鱼已化作人形。记忆中最和蔼的面孔,一袭布衣,清丽风韵犹存,阿娘似乎苍老了很多,微笑起来弯弯的眼角爬上了几条深邃皱纹。
“阿……阿娘……”泪水涌出眼眶的瞬间江浸月愣了愣,莫名的生疏感油然而生,甚至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江老太似未察觉,抬起手轻轻帮她抹去了泪痕,嘴角依旧微微扬起带着几分怜爱:“这么久没见,我的阿浸却是长大了很多呢。阿娘记得你最爱吃海藻豆饼,你走后阿娘每天都会做上一盘留在那里,以为你只是淘气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谁知这一走就是一年,整整一年……”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她眼中酝酿,下一刻便决堤而下。
江浸月无力地靠在冰墙上,往事历历在目,从她睁开眼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老太说:“她是你姐姐江衔月,你叫江浸月,而我是你阿娘”,到江衔月修成人形名动整个南海再到海之角
患羽花一别,她经历了人世间最温暖的亲情。细细数来,那些岁月里,她真的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孩童,没有跌宕起伏,没有尔虞我诈,生活在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海域。鹤顶红还是那么缺心眼,还是那样一厢情愿的迷恋自己姐姐,阿衔还是那般清心修行,会在礁石上安静坐一夜等待那个二十年都不曾出现的人,而自己依旧是一尾天真纯粹的鲤鱼,喜怒哀乐常挂于脸,会因偷吃被阿娘惩罚,也会惦记着隔壁张大婶种下的蜜菜可以收成了。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江浸月冷冷拂开江老太的手,嘲讽道:“阿娘?我怎么记得我没有阿娘,她被封印在昆仑雪山上,早就死了。而我,至始至终都不过陌九渊手中的一颗棋子,不过仙界的一颗棋子,利用完了便随手丢弃,哪管我是否在这局棋中曾付出过真情。”
江老太迟疑半晌:“你嫁入魔界只是因为憎恨仙界,憎恨九渊战神么?”
“如今唯有魔界才是我容身之所,我别无选择。”江浸月面有霜色。
“唉,”江老太眸中露出悲惋之色,叹息道,“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正是九渊战神救下阿衔那个夜晚。他以南芜鲛人泪恢复你被天雷击碎的元神,花了好大力气才叫你起死回生。他怕你再次误入这尘世纠纷,便断了你一身修为封去所有记忆,他将你托付给我,叫我务必保你这一世清平安
稳。阿浸你不该恨九渊战神的,以你为棋不是初衷,不过……不过你终归没有逃过宿命罢了……”
江浸月听罢并未有何动容,冷笑道:“他无非是在弥补,两百年前九重天上,那妖兽茧遗能逃出卫阳宫放火吃人是因在我之前有人解了殿牢之锁故意栽赃?
“阿浸,有些执念该放下则放下,执念太深伤人伤己,不得善终。”江老太拉起江浸月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隐忍,“阿浸,你真正的娘亲是我妹妹名为江雪,三百多年前因偷仙界玄天机妄改天命扰了轮回,被你父亲封印在昆仑雪山上已是香消玉殒。阿娘一直不愿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但今日不说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她顿了顿,嘴角突然牵起了微笑,仿若看透纷繁人世由心底升起的一抹释然,“其实这次,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说什么?”江浸月满脸惶恐,连方才故意做出的疏离冷傲也忘了维续,“阿娘你要走了!”
“阿娘阳寿已尽,该走了。”江老太爱怜地替江浸月抹去泪痕,真好,一切伪装撕破,她还是原来那个天真纯粹的阿浸,“今生能有幸收你做我女儿是阿娘最大的福分……”周身环绕的金光一丝丝剥离出体,她的身形在昏暗夜空中渐渐变得虚幻起来。江浸月抱着江老太的手哭得歇斯底里:“为什么!阿娘你不要走,求你,这么久以来我都很想你,不要
走!”
“阿浸,最后我想求你一件事,”江老太把她搂进怀里,面色沉重,“救救阿衔。”
“嗯。”江浸月止不住点头,双手回抱过去却揽了一阵空,抬头见那人早已化作光影碎片,星星点点般隐没在夜空里……
哭着醒来,才发现自己仍趴在寝宫的桌案上,屋外夜色淡凉,屋内酒气熏天。回想起刚才的梦,江浸月突然发了疯般向宫外冲去,四个守卫不敢阻拦又怕她一去不回,只好紧随在后。就那样一路横冲直撞,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明丽月光映照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来,有黑衣男子面向河流而立,俊逸似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好长。他身后隐约躺着一个妇人,着一袭布衣,苍白面上毫无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