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提议在照片背后写上好友的联络方式,一下子就成了他们这一届的流行做法,于是,不管是铁哥们儿好姐妹儿,还是信誓旦旦不分手或从此天涯各西东的小情人们,都带着种种复杂的情感在照片背后相互留了地址和电话。
他还记得,那年月他们都还没有手机,甚至有的同学家里都没装电话,燕然深信这班上有“大哥大”这种高科技设备的人如果只有一个,也应该是穆少安那小子,可他用那鹤立鸡群的身高拿眼角余光扫过忙着让别人留地址和忙着给别人留地址的同学时,却发现那家伙始终连照片都没拿出来。
他心里头有事儿,燕然想,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头,也有事儿。
苏继澜就要回老家去了。
他身边儿也许再不会有个总是分不清前后鼻音,总是不爱说儿化音,也常常搞不懂zicisi和zhichishi区别的美好存在了。
你走了,我往后给谁当老师去呢?
“给我留个地址吧。”
“……”苏继澜抬头看着他,语调像是犹豫或踌躇,“我回老家之后,这边的地址就作废了……”
“那就给我留你老家的地址吧。”燕然笑得挺大度,“我以后找你玩儿去。”
“你以后能想起来我叫什么,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浅浅的,回应一样的笑着,苏继澜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照片,随手拿起笔,在背面写上了自己的地址。
“江苏省……苏州市……哎,你说你将来万一成名了,成一大名人,那这照片可值钱了啊,这可是你手迹。”单手撑着桌沿儿,燕然大大咧咧说着,“然后这地址呢,就是你故居。”
“人死了才叫故居呢。”苏继澜都没有抬头,只是带点儿无力的说着反驳和嘲笑的话。
“逗你玩儿的还不成嘛。”燕然吐了吐舌头,专心看着那清朗的字迹被一笔一划落实在苍白的照片背面,“哎,再给我写句话吧。赠言什么的。”
“……没地方写了吧。”苏继澜皱了皱眉,“写完地址就满了。”
“唉,早知道让你顶天儿写就好了,我还想让你给我添上两句什么……类似于‘小心存放,青春的记忆,贴心收藏,青春的剪影’之类的话呢。”
“这个字也太多了吧。”苏继澜没辙的看着他,“你哪里来的这两句话?临时灵机一动?”
“哪儿啊,我从李爽那本儿同学录上看来的。”
“你记性还真好。”
“那是,我是谁呀我。”燕然继续着十七岁半的傻乎乎的骄傲,而后像是为了缓和总也摆脱不掉的心里最深处的不快乐一样,抬高音量开了口,“哎对了,你瞅见过大爽那同学录了嘛,好么,一老爷们儿,用一粉的同学录,皮儿上还有花儿。我靠我真替丫担心,丫不会有‘变’的趋势吧……”
苏继澜都没来得及笑出声来,已经听见了燕然那大嗓门儿的李爽就扑了过来。
“大哥你说谁呐?!”瘦皮猴儿窜到跟前儿,推了燕然一把。
“说你呢你怎么着!”燕然来劲了,他干脆一把扣住李爽的腕子,而后轻轻一翻,就把对方弄得差点儿卧倒在地。
“我靠得嘞!大哥你手轻点儿嘿!”
“少废话,谁让你丫推我的,你再推一试试,我借你俩胆儿,你推~!”
“我这他妈还怎么推啊!哎哎哎!断了!断了!”被掰疼了的家伙终于投降了,哎哟着,他试图求饶,“哥哥,我错了成嘛?!我错了!劳驾您撒手嘿!”
“知道错了?晚啦同学!”燕然借力使力,顺着李爽发软的方向把他按得半蹲在了地上,“蹲下!唱国歌!”
蹲下,唱国歌。
这是他们那时候特流行的扁人方式。
国歌第一句是“起来”,只要你敢唱,就会有更多的拳头落在你身上,同时加上一句“靠!你丫还敢‘起来’?!不让你丫蹲着么!”。这种玩儿法无伤大雅,不外乎就是哥们儿弟兄之间恶趣味的玩笑罢了,之后的学弟学妹们一遍遍的拷贝复制着这种玩笑,于是这不知从谁那儿流行起来的“游戏”至今还在流行着。
李爽是燕然的哥们儿,他当然清楚国歌唱不得。
“大哥,大哥,国歌我唱不好,我真唱不好。那什么,我唱一《我的中国心》成嘛?”
旁边儿起哄的人热闹起来了,有人说,让丫唱姥姥的澎湖湾!有人说,丫唱这首歌回回听着都跟二人转似的!还有人说,那干脆让丫唱二人转得了!
“转什么转!”燕然喊了一嗓子,而后挑起了嘴角,“成,国歌不唱了,唱国际歌。”
“啊——?!”李爽欲哭无泪,“大哥你别玩儿我了成嘛,国际歌第一句不还是那个嘛!”
“还是哪个?”
“没有,没有。那什么……我不会唱国际歌,真不会!”
“放屁!你丫入团的时候没学过?”
“大哥,我什么时候入团了?从头批发展团员就没我份儿,到现在……”
“少来劲啊你,不是团员没事儿,你给我唱队歌!”
“我初二就退队了,队歌早忘了!哥,叔儿,大爷,我说老爷,您饶了我就不成啊?”
李爽故作痛苦反复求饶,燕然故作强硬一再镇压,但有时候个儿小就是占便宜,不知怎么就逮着了一个空当儿,那小子像条鱼似的呲溜一下子就从燕然手底下脱逃了。但重心偏低的时间太长,腿脚有几分发麻的李爽一时间没站稳,为了保持平衡而伸手扶了一把苏继澜的桌子。
慌乱中,他压住的是那张还没写完地址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