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婆子们都进来伺候,李纨坐在炕上,端着茶杯看着窗外发呆。没想到空有宝山的烦恼竟这么解决了,便是那篓子酸枣儿给自己提的醒。真是一举多得的事,一来贴身的墨雨蕴秋和许嬷嬷他们离得远了,素云碧月毕竟不同,有些东西便容易支吾过去;二来珠界里的东西拿出来也有了个来路,借了母亲的名头又有前朝大族的背景,如许嬷嬷便深信不疑;三来可以明打明地一心打理自己的嫁妆而不被质疑,这也算是节妇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了。李纨思及此处又不禁苦笑。
立时又真恨不得立马进珠界里头翻找看有什么能拿出来用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如进了珠界,一待又不知道多少时候,即便是出来时还是这会儿,但是自己万一再带出来点什么不同,让人瞧破了岂不麻烦。李纨生性谨慎又善忍,略想了想便把之前的念头抛开了。
一时王夫人处遣人来寻,道是王太医又来过了,给贾兰诊了脉,很是讶异贾兰的康复速度。后来听说是其母连夜熬了热水给他烫澡擦身又按摩手脚心,捻着胡须直说佩服,又夸贾府门风,贾政听了十分高兴。
王夫人又跟贾政说了贾母的意思,贾政便说:“你这儿事情本来便多,这阵子又有说四妹妹不太好,只怕接下来还有得乱。你如今也听了太医的话,珠儿媳妇照顾兰儿十分尽心,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直让珠儿媳妇自己照看便是。你若有闲,不如多看顾环儿,别让他跟着他姨娘长歪了性子。”王夫人听了便让李纨过去接贾兰回她院子里去。
李纨趁机回了墨雨蕴秋的安排,又说起陪嫁庄子上人手不够,想打发陪房的过去打理,还有贾兰的伺候丫鬟等事。王夫人一一允了,只说让李纨找凤姐说一声便可,樱草可以先伺候着,到时候跟素云碧月一起升等。回完了事,就去西屋接贾兰。
贾兰在李纨院子里本就有屋子,因此也没什么东西可搬,不过是几个粗使婆子搬些木桶盆子并被褥铺盖而已,李纨让蕴秋在一边看着,自己先携了贾兰回去了。
酒名‘如初’
晚饭后蕴秋来回都收拾妥当了,只是贾兰又不肯吃奶,余嬷嬷急的额头发红。李纨心知是上午喂多了,便让余嬷嬷自去吃饭,只说是之前喝了药的缘故。贾兰待余嬷嬷走后,蹬着腿说:“吃果子,吃果子。”
李纨笑得不行,抱起来取了个雕漆麂皮琉璃珠的拨浪鼓逗他玩,贾兰伸手抓到自己手里,然后冲着李纨摇了两下,李纨搂着他亲了一口,夸道“兰儿真聪明。”
贾兰高兴地搂住李纨的脖子,轻声轻气地说:“娘,吃果子了。”
李纨一愣,边上的许嬷嬷已经笑开了:“唉哟,奶奶,哥儿这是拿拨浪鼓哄你呢,哄你给他吃果子!”一屋子人都笑起来。倒是没有人问贾兰要吃什么果子,李纨心中暗幸。
因天要凉了,李纨本想让贾兰睡在自己屋里,又想到自己还要进珠界,如此怕不方便,遂将贾兰安置在了东次间的耳房内,紧临着原先贾珠的内书房,方便贾兰以后念书识字。贾兰到了也没吃别的东西,嚷嚷了几次要吃果子,都被李纨混过去了。喂奶他又不吃,便让余嬷嬷带他去睡觉了,看余嬷嬷有些神思不属,李纨又宽慰了她几句。
洗漱收拾了,还让墨雨在外间的榻上守夜,李纨自来眠轻觉浅,守夜的丫鬟向来是在外间的,此时倒省了许多功夫。人定夜初静,便扯了被子进了珠界。
一进来,就在大箱子旁,把绣被铺了,李纨抱膝坐了上去,细细想了这一天的事情,呼出一口浊气。原来也没觉得如何,现在却觉得在外头的日子过得如同嚼蜡,束手束脚,十分不耐烦。“有道是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难不成还真是如此?”本该入睡的,此时却毫无睡意,比贾兰刚得了那拨浪鼓时还高兴上几分。
下午就急着想要找东西,这会儿却又不急了。横竖此处光阴无踪,只这么悠然呆着,一时间心里了无挂碍,万事消散。这么呆坐了一会儿,又取了苦茶泉来喝,随手翻开《太一无伤经》,“天之苍苍,其正色邪?”还是这一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天之苍苍是众人所见,又非我一人所见,如何还要问其正色邪?”
李纨思及此处,就见下行又出一句,曰:“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刚思及“所见”,便出现了“机在目”?“若无目时待若何,盲者望天,天之苍苍未变啊。”心念一动,“不对,盲者望天,盲者未见苍苍,天之苍苍未变者,乃是‘我’之念。”一时间“我望天”,“盲人望天”,“我望盲人望天”,数念并行于脑中。其时李纨却不知,刚此一念若能再进一步,便可突破至“观心”了,惜哉。
转念又想及“如何我之前从未想过问自己‘天色正否’?”细细想来,大约是因为此事从无可疑之处。为何从无可疑之处?因是自己亲眼所见;因是周围无人疑及此处;便如穿衣吃饭一般,向来如此,人人如此。“如此说来,若有一事,乃众人皆认定而伦常惯例亦如此,而此事却偏是大大的谬误,岂不是人人受害?!”想到这里,心里一惊,忙安慰自己道:“先贤圣人无数,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情,莫要自己吓自己了。”
人心所在,靠的便是环环相扣交错成基的“念”,而疑及这些“念”便是疑及了自己,这是生死存亡之大事,由此生出的恐惧烦躁多半让这“探究”之举半途而废乃至不了了之。人说“机缘”或说“福缘”,真来时他却逃的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