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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光(第1页)

许莼一大早便骑马带着家仆出去运河港口,果然远远见了盛家的大船进港。盛安带着一群掌柜管家的先骑马跑去接船,安排脚夫货物搬运,联络熟识经纪等事。

不多时便有盛家的仆人飞跑来报:“洲大爷过来了。”

许莼便下了马等着,不多时果然看到一队马车过来住了马,仆人们连忙上来打帘子,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从马车上下来,剑眉星目,穿着深紫色外袍,衣饰并不十分华贵,却举止端重。

许莼已大喜扑了上去:“长洲哥!”

盛长洲一手扶住他:“嘿,又高了些,怎的还是这么不稳重。”

许莼抱着盛长洲的手臂,笑嘻嘻:“哥你怎的进京了?长云长天哥怎么样了?怎不叫他们来?老爷子身体好不好?”

盛长洲笑:“这么一串话,教我先答哪个?罢了等我拜见过姑母,再治一席和你好好说话。”

许莼道:“我娘知道了,她说府里事多,叫你先在外安置,等择个时间再教你进府拜见长辈。娘还说外祖父使唤你特地进京,定是有什么大事,在府里人多眼杂,让你先和我说了,有什么能办的我就办了。”

盛长洲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里含了笑意:“看来我们幼鳞生长大了,能为姑母分忧了。先去惠丰楼吧,我住那里,顺便把这次带来给姑母和你的礼物交接,若是送国公府太招眼,你外边找个地方放好了。”

幼鳞却是盛家太公赐的乳名。当年盛太公在天后宫为女儿产子祈福,夜里却梦到天后娘娘自云间掷落金鳞一片,灿然生光。数日后接到京城来信,世子小外孙出生,一算日子时辰正是做梦之时,只觉得神异祥瑞。便写信给盛夫人,给许莼起了乳名幼鳞。回了国公府里,老太太却嫌这乳名不好,不许府里人叫,因此只有盛家人这边叫着。

许莼听到表兄唤乳名,只觉得亲切非常,满脸笑容,点头翻身上马:“好。”

两人联辔而行,很快进了城里,去了惠丰楼,这是盛家的产业,盛长洲上京一次,自然也带了不少货物随船,因此要先交割清楚。

盛长洲一边命人治席,一面携了许莼的手往里头说话:“我听说前儿你捐了十万两银子,为姑母换了个诰命。”

许莼有些不自在:“误打误撞,无心插柳罢了。”

盛长洲道:“值的,天下有钱人多了,这诰命却是银子都换不来的。祖父高兴坏了,让我进京了好生夸夸你。”

许莼道:“祖父、舅父舅母身体可好?”

盛长洲道:“都好,这次进来还是为着一桩事,之前接了姑母诰命,咱们上下都高兴。过了没多久,咱们却是得了闽州刺史府和通舶司那边传来了官牌,却是钦定了给咱们盛家为内务府的皇商,专供外洋舶来物给皇家。”

许莼一听大喜:“果真!那是好事啊!皇商可以蠲免不少税呢!”

盛长洲道:“是,连采办的银子都一并拨了下来,虽说银子一年不过十万两,但难得的是皇商的名头,上下一年能免不少车船税、港口税。咱们合计了下,原本海商进内陆,因着税高,咱们一直没怎么走商,如今这么算下来竟是天上掉下来偌大一个便宜事,一年下来光是车船税就能省下几万两,更不用说有了这名头,各路地方官也好说许多,不需样样打点了。但这般好事,如何能掉到咱们盛家头上,祖父也是摸不着头脑,想着恐怕是姑母在京里打点了什么,这才让我进京摸摸底。”

许莼一怔:“母亲这边恐怕没做什么……咱们盛家偌大海商世家,做个皇商也够资格吧?”

盛长洲笑了声:“真是孩子话,皇商哪是咱们这些没根基的人做的。那都是祖上有功有恩荫的。”

盛长洲拉着许莼手亲亲热热到席上坐下,流水般的菜肴便上来了。

盛长洲一边给许莼解释:“西边的晋商、东边的浙商徽商,咱们都不说了,只说闽州的皇商,主要是范家的珍珠专供,张家的茶叶专供,鲍家的海货专供,算得上垄断,其他零零碎碎的药材、皮毛,那都是不成气候,基本就那三家把着。”

“咱们海商,一向被他们扣上‘亦商亦匪’的帽子,名声不好,虽说生意做得大,就连范家、张家、鲍家许多货也从我们这里拿,但皇家的生意,咱们是一点儿都沾不上的。说起来海商暴利,其实每年税都是极高的,时不时还得应付抽丁、剿匪这些徭役名头,要不小心伺候打点着地方官,地方官一个‘通匪’、‘私养兵丁’的名头扣下来,咱们就得大出血,否则便是灭门之祸。”

许莼自然是听过外祖父说过这些,宽慰道:“这些年不是都慢慢往内陆发展了吗?我看咱们在京里的商行,利润也算稳定。”

盛长洲摇头:“要不是为这个,当年祖父如何舍得把姑母嫁到国公府呢,还是和京里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咱们这些年才算安生了些。料不到如今竟然从天而降一项皇家专供的供奉,咱们打听了下,竟然闽州巡抚府这边,包括范张鲍三家,竟是一点不知,反来向咱们打听如何拿到的。祖父也没对他们露口风。只和我爹说,看来是姑母在京里这边做了什么,连忙使了我进京,就怕姑母这次花了大钱,祖父说了,一则不能让姑母亏了,无论如何该出的钱,都由咱们出了。二则探探底,是哪家贵人帮了忙,可需要做点别的什么,既施此大恩,恐怕另有所图。”

许莼茫然:“如此大事,母亲怎可能不和祖父商量就擅自做主呢?我看不像。”再说母亲在京里,一直因着没有诰命,被隐隐排斥于权贵社交圈外,如今虽说得了这诰命,其实也并没有结交什么真正有权势的人——除非,对方是为了盛家的偌大财势。祖父所虑显然很有道理,突然加此重恩,只怕是别有所图,若是一不小心卷入什么,那还不如早日将这人情给还了,难怪派了嫡长孙过来主事,显然派别的孙辈过来,并不能做主,若是派了家主过来,又显得过于大动干戈引人注目。

许莼蹙着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犹豫道:“对了,前些日子我送了一盒海外的彩色丹青颜料给了顺亲王世子,他很是喜爱,大加赞赏,难道是因着这个缘故?”

“顺亲王世子?”盛长洲一听眉头就微微皱了皱。

许莼道:“长洲哥是担心牵扯到宗室?”

盛长洲道:“咱们这等人家,看着轰轰烈烈,其实顶不住当官的两张口,更不用说天家威严。多少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豪门权贵,倾覆朝夕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更何况是我们商户人家。祖父也是担心姑母在京里,无人帮扶,你又年少……”他犹豫了一会儿,许莼却顺口接上:“外祖父是担心母亲和我,被哄着将盛家拉上了破船,万一再沾上夺嫡之争,那就是大祸临头。”

盛长洲一顿,叹道:“幼鳞长大了。”

许莼笑了亲热拢着盛长洲的手臂:“咱们一家子骨肉兄弟,不必避讳这些,我和母亲受家里照应许多,岂会不顾盛氏偌大骨肉亲族?你别着急,待我打听打听,找机会去拜访那小王爷,探探口风,若果然是他帮的忙,我们找机会还了这情,想办法将这皇商给辞了便好。”

盛长洲凝视着许莼,万没想到表弟如此通情达理。已是好几年没见了,上次见他还一团孩气,如今居然行事有度言语老成。这次盛家忽然接了皇商专供的差使,祖父和父亲合计了一回,都猜测应当是因着姑奶奶这边得的恩泽,但却又未必是福,却也绝不能伤了姑奶奶的心。因此千叮万嘱把自己派进京,一则自己小辈,若是说话有什么不周全得罪了姑母,家里长辈还能有个转圜的余地;二则自己年轻,和表弟借着交际之机摸清楚到底是哪家权贵底细了,也能及时早做决断。

他来之前千万般打叠话语在肚内,也不知如何与姑母说话又不可伤了姑母的心,却没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一直和长云长天一起憨吃憨玩,有着纨绔之名的表弟却是如此聪明。他叹息道:“怪道祖父时常说鳞弟比咱们兄弟三个还要聪明,又说若是姑母是男儿,这家主未必是父亲当,我从前只将信将疑,如今才知道,鳞弟果然天分绝高。”

许莼噗嗤笑了:“长洲哥如何倒给我灌起迷魂汤来了,都说了一家子骨肉,表哥把那生意场上的手段施展来,教我如何受得住,到时候骨头轻了,长洲哥如何给我兜底?”

盛长洲也笑,握了许莼的手道:“鳞弟善解人意。祖父和父亲临行前都有交代,姑母为了盛家做了许多,我们只有感激姑母的。皇商于盛家如今看着有利无害,便是对方若是真的别有所图,我们也自慢慢化解,天下凡事,无非是谈交易,成不成都有价格在,咱们摸到底线就好办,最差也不过是海外一艘船去寻那世外桃源罢了。”

许莼一笑:“有长洲哥做主,我自不怕的,长洲哥多待几日,如今正月里正放年学呢,我一定查清楚这皇商的前因后果,让外祖父和舅父放心。”

盛长洲也笑了,两兄弟亲亲热热吃了午饭,盛长洲便拉着许莼去看带来的礼物,琳琅满目摆了一整屋子,盛长洲只是笑道:“有外祖父亲自带的,我爹娘送的,有各房长辈亲戚们送的,都贴了条子,这边另外有两箱子,都是长天长云特意指了让带来的,好些都是淘换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你自己慢慢看吧。这边却是我孝敬姑母的,这一箱子是单给你的,另外这几箱是孝敬府上老太太、姑父等长辈的,由姑母做主送罢,你再看看,一会儿便让管家来替你开了礼单。”

他说着两个童子过去一一打开箱笼,展示各色礼品,正是午间十分,庭院中阳光明亮,只见珊瑚树、琉璃屏、各色宝石盆景、珐琅瓷器、白玉摆件等物灿然陈列在院中,琳琅满目,珍异非常。

许莼一眼却看到一件浅金色裘衣挂在衣架上,阳光下看金毛根根顺滑,光滟滟如日光投射在水面。不由自主走过去拣起来看了看,但见入手轻软绵密,浅金色的毛针光灿非常,却认不出是何等珍兽皮毛。盛长洲笑道:“倒是识货,这叫吉光裘,入水不濡,入火不焦,不容易得。”

许莼忙道:“这件给我留着,不要列入礼单,单独给我包起来,我要送人。”

盛长洲笑了:“这裘衣就贵在颜色亮丽,想来幼鳞是有心上人了?”

许莼嘿嘿一笑,盛长洲看他不否认,大奇:“果然真有了?是哪家闺秀?姑母可知道?如今你这年龄,也是该议亲了。我明儿见了姑母,替你提醒几句?”

许莼摇头:“快别提了,一会子又给我安排些莫名其妙的屋里人,我觉得……我不喜欢女子。”

盛长洲一怔,忽然大怒:“可是长云长天那两个混账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是带你去了什么下九流的地方?待我回去禀明祖父,让他们好好跪了祠堂再说话!”

许莼慌忙摆手:“莫怪他们,并不曾有,是我自己想着的。长洲哥你莫管了,我自有主张。”他看了看天色,想起九哥还说要教他读书的,慌忙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事,先回去和母亲说说这事,明儿我再来接你过府,皇商的事你莫着急,我定给你打听清楚了。”

他挥了挥手,却没忘了提了那包好的大氅包袱,一溜烟出去了。

盛长洲又好气又好笑:“才说长大了,如今又是这么个火急火燎的孩子性子。”一时又想到表弟说的不喜女子的事,心中忧愁,也不知道姑母可知道这事没有,春夏秋冬四童也不知如何伺候的主子,合该拿来审上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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