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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一场暴雨过后,天色尚未放晴,幽绿的山林中水气萦绕,四处都雾茫茫的。众人害怕撞上怪物,不敢走出太远,最后找了条溪流暂作休整。郦王昼夜奔波,早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坐下没多久便靠着石头昏睡过去。赵元衡率领几名部下巡视一圈,回来便四处寻找龙芝,最后在一棵树后发现了他。龙芝席地而坐,手握着那挂碧玉铃铛轻抚,不知在想什么。说来也奇怪,同样是奔逃了一天一夜的人,其他人形容狼狈,满面土色,唯独他一身纤尘不染,连发髻都整整齐齐。

“龙少卿,”他对龙芝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借一步谈谈。”

龙芝将那挂铃铛系回蹀躞带上,仔细整理好,这才起身,随他沿着溪流走了一段路。待来到一处无人的所在,龙芝停住脚步,问道:“将军想问什么?”

赵元衡道:“昨夜闯入道观的那个……究竟是何物?龙少卿先前不是说,那道观可以驱逐妖鬼,使它们不能近前么,为什么他还能闯进来?”

龙芝摇摇头:“我亦不知。”

“你怎么会不知道?”赵元衡有些不信,蹙眉道:“先帝亲封的太常寺卿,代代相传的神子,对于神鬼之事应当是再清楚不过的。”

龙芝笑道:“仙人尚不能算尽世事,我不过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无所不知。将军从前不也说过,道文佛法,皆是虚妄语,与其信那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多练武艺来得实在。“

赵元衡疑道:“这是我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龙芝道:“十年前元正宫宴上,我与老师就坐在将军对面,听得一清二楚呢。”

经他提醒,赵元衡总算找回一点模糊的记忆。元正冬至……是了,那时候龙芝的老师,前任太常寺卿还在世。他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诗赋尚可,可放在满朝文武之中,他的这点造诣就很不够看了。今上倚仗武力从兄弟手中夺来了皇位,对于神仙之说颇为抵触,龙芝的老师首当其冲,时常受到斥责,是几任神卿中最狼狈的一个。以赵元衡为首的一众武将时常拿他谈笑,即便当着对方的面也不收敛。前任太常寺卿听见了,也不过淡淡地苦笑一下,不计较,也无法计较。

只是没想到十年前的事情,龙芝竟能记得这般清楚。赵元衡面上有些挂不住,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十年前你才九岁罢,小孩子听不懂打趣的话,难为你记到现在。”

龙芝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若真是打趣,为何你们笑时,老师一点都不高兴?”

赵元衡不愿与他为此事纠缠,皱着眉道:“罢了罢了,你觉得我冒犯了尊师,那我在这里向他赔个不是,这样可好?龙少卿,如今你我身陷绝境,你不想办法也罢,倒还有心情计较这点小事,就一点都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吗?”

“想办法?”龙芝笑了笑:“陛下亲笔写下的制敕,将军难道忘了么。你才是奉旨护卫三殿下的人,现在却要我一个礼官想办法。也好,请将军为我猎一头羊,我愿意焚香祷告,祈求上苍,至于上天愿不愿意对我等施以援手,就恕龙芝不能保证了。”

不待赵元衡回答,一阵喧哗倏然从远处扩散开来。是士兵们在喊叫,声音中满是恐惧,赵元衡脸上的怒色一收,惊道:“糟了,大王还在那里。”说罢便提着剑奔向来路。龙芝跟在他身后回到营地,发现这里已乱成一团,大半的人不见踪影,几只苍白丑恶的怪物正与剩下的士兵厮斗。尽管是以寡敌众,但它们力大无穷,灵活异常,围攻的士兵往往还没有触碰到它们,便被捉住,像撕裂布匹般轻易地撕成两半。沿路过去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体,泥土都被血泡湿了。

一名郦王的侍从倒在路边,面如土色地按着自己的腹部,半身的衣衫被血浸成了褐色。赵元衡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厉声喝问:“大王呢?大王在何处?”

那侍从的眼睛睁开了些,抬手指向林中某处,勉力道:“有……有怪物追赶,将士们护卫三殿下,往那边逃了。”

赵元衡松开他,头也不回地赶向那处,留那侍卫躺在地上呻吟。龙芝在他身前蹲下,拨开他的手看了看,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已经回天乏术了。侍从似乎觉察到还有人在身边,抬手摸索几下,喃喃:“求……求求恩人救我……”

龙芝俯身道:“什么?”

对方意识不清,仅是反反复复地哀求。龙芝沉默片刻,回答他:“谁也救不了你。”

说罢,他伸出手,纤长洁白的五指扼住此人的脖颈,陡然使力。对方喉间咯咯数声,极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很快便瘫软下来。龙芝看了看他,又松开手,盯着自己掌心看了许久,这才起身,往赵元衡离开的方向找去。

密林被逃跑的人硬生生开辟出一条路,沿途的枝干上还能找到衣物的碎片与血迹,不料行到半途,道路竟然分作两条,通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龙芝仅是稍作停顿,旋即果断地选择了左边的窄道,没有多久,便闯入一片空林。入目的景象让龙芝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原本幽静的山林如今如人间地狱一般,残缺不全的腐尸挂在枝条间,溃烂的面容比恶鬼更加狰狞。地面尸体更多,白骨与血肉层层堆积,浓烈的气味直冲鼻腔。

天光晦暗,有血肉作为养料,这里的草木长得格外好。丛生的枝蔓间鬼影幢幢,哪里都像藏了些什么。龙芝抬起袖子掩住半张脸,才往前踏了一步,就觉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本能催促他转身就跑,立即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他慢慢前行,视线扫过那一具具或没了头颅,或缺少肢体的躯干,四下一片死寂,完全没有生人的气息。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时,头顶的树叶骤然摇动,一只手从枝条中伸出,抓住了他的肩膀。

“龙少卿——龙芝!”随之探出的是张熟悉的脸,郦王紧紧抓着他,努力把他往上拽:“快上来,快点,被它发现就来不及了!”

龙芝看着对方双手双脚缠在树干上,狼狈而不雅的模样,竟不合时宜地想笑。从前常被圣人训导“坐毋箕,寝毋伏”的郦王,这下是把所受的教诲全忘光了,有了些幼时那个讨人厌的小孩的影子。他没有理会对方的催促,径自问:“三殿下,追赶你的有几只怪物?”

郦王不敢出声,仅是竖起一根手指头。

”一只?”龙芝松了口气,“那容我想想办法。”

听见他说想办法,郦王双目一亮,正欲出声,却见龙芝倏然回头,往身后的密林看去。

那里正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仿佛只是风吹动枝叶,或是小动物在草木中穿行。待那响动越来越近,一个隐约细瘦的身形也在迷雾中缓缓浮现,像是个动作迟缓的人,一步一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郦王抓皱了龙芝肩上的衣料,急切地用手势示意他上树。龙芝对他摇摇头,看着那“人”走近,黯淡的光照亮了它的面孔,它高高昂着头,一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不住张合的、巨大漆黑的口。

它走得很慢,脚步放得轻柔,不时停住步子,转动头颅,用枯枝般的手指拨弄那些死尸。龙芝很清楚它的谨慎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在狩猎,它在搜寻自己的猎物,因而生怕自己弄出响动,惊扰了对方。

郦王神情变得无比僵硬,缓缓松开龙芝,改为按住挂在腰间的佩剑。他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这怪物不能视物,此处又堆积了如此多的腐尸,它不一定能找出自己。不料它刚往两人的方向靠近了些,立即发出一声啸叫,张着利爪朝龙芝冲来。

它袭击得太过突然,以致郦王头脑一热,人已从树上跃了下去,将龙芝护在身后,接连两剑斩在了怪物的手臂上。怪物避开了第一击,旋即抓着剑刃扑上前,伸长脖子想要啃咬持剑的郦王。

郦王无处可避,武器又被牢牢抓住,情急之下松了手,抵住那颗皱纹密布的头颅,拼命往后推。

怪物丢开刀,尖锐的双爪掐住他,张开巨口,满嘴利齿向他噬来。正在此刻,有只手越过他的肩头,捏着一张纸拍在怪物脑袋上。那纸上勾勾画画,不等郦王看清楚写了些什么,一团白光便在他眼前炸开,刺得他紧闭双目,许久都睁不开。

他听见怪物的尖叫声,抓着他的利爪松开了。郦王立刻连退数步,再睁眼时,眼前的怪物消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他惊魂未定,忙去找身后的龙芝,对方躲了躲,还是被他捉住了手腕,郦王急切道:“龙芝,那怪物呢,它为何不见了?”

龙芝朝地上指了指:“它在这里。”

郦王这才发现地上多了堆焦黑粉末,宛如碾碎的木炭。他蓦地回头看龙芝,神情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带了点探究和惊疑。

良久,他才问:“龙少卿,你会法术?先前遇到那怪物,怎么没见你施展过。”

龙芝道:“这是我从昨夜遇见的妖怪身上学来的妖术。”

郦王悚然一惊,下意识甩开龙芝的手腕,却听龙芝哈哈笑了起来,又道:“和三殿下开玩笑的,我用的是从道观拓来的符咒,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我也很意外呢。”

“命都差点没了,你竟还有心与我开玩笑?”对方被他捉弄得哭笑不得,又道:“那符咒如此厉害,若你多画几张,我们岂不是再也不用害怕这些怪物了?”

龙芝摇摇头:“以我的能为,一天只能画成一张,对付它们远远不够。”

郦王似乎很失望,却安慰他道:“光这一张已经十分可贵了,没有它,我都不知要怎样摆脱那怪物。方才它抓着我时,我都以为我要……”

说到一半,他忽然变了脸色,重重往龙芝身上推了一把。龙芝没有防备,险些撞在一棵树上,还未站稳,即见一只苍白巨大的怪物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恰恰抓碎了他的一片衣角。郦王担忧他的安危,马上拾起佩剑,主动朝它迎了上去。

皇子们都是习过武的,郦王受过最精心的教导,技艺更是其中翘楚。可他空有一身武艺,却从未上过战场,刀刃也从未沾染过敌人的鲜血,与这穷凶极恶的怪物搏杀,没多久就落在了下风。龙芝看着他步伐踉跄,从开始的互相对抗逐渐演变为一味的闪避,不由慢慢后退了一步。

救不了了,他想,不知还有多少怪物会找来。以自己的能为,不能再救这个人第二次了。

偏偏这时郦王望向了他,见他怔在原地,登时喊道:“龙芝,你快跑啊,别管我了!”

龙芝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睛映出的仍是郦王与怪物搏杀的画面。这情景看起来其实是很滑稽的,尽管郦王竭尽全力抵挡对手的每一次进攻,想法设法地回击。可在旁人眼里就像是只对鹰亮出爪牙的兔子,他以为的抗争只是在惹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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